“是我們的老校長晁婉韻同誌。她在逆境中肝膽照人,就像一顆暗夜的星……”
我的眼前,又湧現出一幅驚心動魄的圖景:火辣辣的太陽當空懸掛,光線像鋼針一樣遍地亂撒。大操場上,草坪、沙土、爐渣仿佛都在燃燒。被逼迫“勞改”的“黑幫”們,汗水像斷線的珠子,劈劈啪啪地滴落在蜷曲的草葉上。
“長毛鬼,統統出列!”一群年紀不大的“殺殺殺”成員凶神惡煞地喊道:“都到防空洞裏集合!”
防空洞就在操場南邊。這裏倒比地上涼快,隻是陰森森的,更平添幾絲恐怖的氣氛,使被打成“黑幫”的女幹部,女教師進去,立即感到一股冷戰掠過脊梁。
“長毛鬼,聽著!”一個矮胖矮胖的“殺殺殺”厲聲說:“過去,你們封鎖最高指示,不準許我們業餘美術小組的中學生畫女裸體模特兒。今天,我讓你們加倍認罪。”
矮胖子咬著牙根兒,從牙縫裏擠出絲絲寒氣:“我數一、二、三、把衣服……”
隻剃剩下半邊蓬鬆長發的女幹部、女教師們,無不心房緊縮,血往上撞,兩頰滾燙得發脹,慘白的臉上掠過痙攣般的抽搐。
混雜在“殺殺殺”群中的施作慨,心中雖然有一種難以完全消除的不安和不道德感,但同時也有著一種純野性的潛在的誘惑在意識深層強烈地蠢動。頭腦的空前混濁,使他的自製力空前薄弱,靈魂像焚燒抄家物資一樣熊熊燃燒,胸腔裏噴出一股濃煙……
“一——二——”矮胖子粗嗄淫邪的聲音。
防空洞裏的空氣似乎都凝結住了。老校長晁婉韻先是一個怔愣,但很快就鎮靜下來,臉色像大理石雕像般冷峻從容。她用悲戚的目光瞥了“殺殺殺”們一眼,緩緩地朝他們走來。
施作慨這才發現老校長經過幾個月的‘勞改’,臉上的皺紋已明顯加深,交織成一張密密的網。眼睛也更為深邃凝重,使人感到她的整個麵容就是一本錄下人事滄桑的書。
晁婉韻神態嚴肅端莊,臉上掛著一層重重的陰翳,匕首般鋒利的目光似乎把昔日的學生又解剖了一遍。那沒有被剃光的半邊頭上,紛亂地堆滿蓬鬆的白發,像是飄起一麵令人敬畏的小旗。她痛苦地直視著學生,全身劇烈顫抖,憤怒的血液似乎要從手指尖上噴射出來。
“孩子們!”老校長因激動而微微沙啞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卻一字一頓,清晰有力,蘊含著一種深情的憐憫,完全不像那個年代常見的辯論或吵架,而完全是長輩在勸誡自己的後代,每個字都撞擊著施作慨的胸口。
“我有錯誤。或者說有罪。而她們,”晁婉韻指了一下在洞壁旁嚇得縮成一團的其他女幹部、女教師。”過去一直在我的領導下工作,是完完全全沒有責任的!放他們走,一切由我一人承擔!”
老校長把手朝女“黑幫”們微微一揮,示意她們趕快躲開。然而,那幾位女幹部和女教師擁成一團,誰也沒有動,心中顯然都被一股酸熱的浪頭強烈撲打,溢滿潮濕的感情,淚水潸潸而下。
“具體交代!什麼罪?”矮胖子一陣瘋狂的咒罵,皮帶的鐵頭“啪”地一下猛抽到晁婉韻剃得冷白的青頭皮上,血洇洇滲出,染紅了頭皮,染紅了那半邊白發蓬亂的“小旗”。
晁婉韻神情反而更為沉穩,她正氣凜然地說:“孩子們!我感到痛心。如果說我有錯誤,那就是我沒有引導你們從小就懂得什麼才是文明,什麼才是美;如果說我有罪,那就是我沒有教育好你們,使你們今天成了對社會和人類褻瀆的野蠻破壞力量!……”
一番話攪得施作慨的心一下子猛跳起來,胸口像堵了一袋沙土。他看到老校長顫巍巍地朝自己走來,感到那孱弱的軀體裏,似乎蘊蓄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那一雙刀子似的眼睛裏,目光炯炯,仿佛皮鞭一樣抽打自己虛弱的靈魂。
施作慨惶恐地低下頭。
他一時感到自己像一隻被射傷的野獸,又像一個被當場擒獲的竊賊,對老校長的目光躲避不及。
“少羅嗦,老長毛!”矮胖子的聲音像一顆顆冰疙瘩,完全被一股死亡般的冷氣裹住。他那兩眼像被激怒的眼鏡蛇,露出駭人的寒光,神經仿佛被撕裂了似地瘋狂起來,總想尋覓一種粉碎性的快樂。
“——注意!我就要喊最後一個數了……”
隨著矮胖子的“最後通牒”,“殺殺殺”們手中的皮帶都高高揚起,準備隨時像冰雹般飛落到哪個不服從“命令”的女“黑幫”身上。
“住手!”晁婉韻一聲怒喝,挺著單薄瘦弱的身軀,隔住身體劇烈顫抖的女幹部、女教師們。
“放她們走!”晁婉韻威嚴地喊,“論年紀,我能當你們的母親,甚至祖母。如果你們誰有膽量,就請……
晁婉韻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一會兒紅。她伸出劇烈顫動的雙手,瘋了似地撕碎幾條早已被皮帶抽打得襤褸不堪的衣衫……汙血般醬紫的傷痕……雪白的肌膚……肌膚上細細的皺紋……半邊幹癟的像秋茄子般垂下的乳房……
站在“殺殺殺”群中的施作慨,忽然全身發出惶遽的顫抖,仿怫被雷霆震撼一般。一片異樣的感情的大海突然淹沒了他。
朦朧中,老校長那裸露出的半邊乳房……化成母親豐滿的像白饅頭般柔軟的乳房……化成房東老大娘幹癟的像秋茄子般耷拉著的乳房……
“哇!哇……”施作慨繈褓中響亮的哭聲。吮到了,母親豐滿的乳頭……乳汁像蜜一樣甜……
“媽媽!媽媽!……”施作慨呀呀學語時帶著哭腔的呼喚……媽媽和爸爸一起出征了,到鴨綠江那邊……施作慨還沒斷奶,房東老大娘的乳頭塞進幼兒嘴裏……幹癟得像秋茄子般耷拉著,奶水不旺,但時斷時續地,畢竟像蜜的清泉……
朦朧中,他不禁想起,茹苦含辛把自己帶大的母親,最近到報社上班時,似乎也總是戴一頂帽子,臉上也似乎總有擦不盡的淚痕。難道母親……母親,老校長;老校長,母親……施作慨腦海裏頻繁迭映。不敢再想下去了。隻感到母親責備、怨恨的眼光正從背後狠狠地瞪著自己,使他後背的風門穴和後腦的啞門穴,仿佛刺進兩顆鋼針……
施作慨的神經再也經受不住了。悔恨、羞愧、自慚形穢……各神感覺一齊湧上來浸潤著他的靈魂,他胸中湧滿一大堆濃雲翻卷般的淒楚、鬱悶,似乎找不到地方發泄……精神的堤壩發生了總崩潰。他大叫一聲,然後掩住麵孔,逃竄似地跑出了防空洞……施作慨呷了一口涼開水,把講述停頓了一會兒。他久久地凝視著窗外那顆最亮的星鬥,濃眉幾乎擰成個黑團。
他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喃喃自語:
“那瘋狂的年代,周圍是汙濁一片,頭腦中是混沌一團。但老校長的麵容和身影、言辭和品德,卻分明是這汙濁和混濁中極醒目的亮點,使我震驚,使我思索……”
“膽小鬼!”
“臨陣逃脫!”
“說不定他也是個‘狗崽子’吧!”……
我似乎聽到那遙遠的年代,“殺殺殺”們對施作慨的咒罵。施作慨的黑字“紅衛兵”袖章被矮胖子一手扯了下來……我卻似乎看到,施作慨的身軀和靈魂,開始一個勁兒地朝下墜落,仿佛是從亂雲飛渡的天上掉到堅實的地麵……
“我開始想,人哪,在暗夜中,應當做些什麼,應當不做什麼……”施作慨認真地回憶著說,“老校長那半邊白頭發幻成的小旗,似乎總在我眼前搖動……”
“往後,從檔案中都能查到的。逍遙,插隊,參軍,入團,入黨,提幹……呆過不少地方。”施作慨繼續說,“無論到哪裏,我眼裏都再也咯不得一點兒沙子,尤其見不得任何人以瘋狂的麵目為非做歹……”
說話間隙,施作慨出去處理了一個施工中的難題。我從其他幹部那兒了解到,嫉惡如仇,見義勇為,對施作慨來說早已是無數次了。隻是他越來越機智靈活,越來越有勇有謀罷了。
施作慨從外麵回來,接著說:“我這些年所以能夠一直走在正道兒上,或許也可以說明患過重病的人,對病毒會更有抵抗力吧!”
說著說著,施作慨的語言成了散文詩:“我終於脫離開險山惡水、叢莽荊棘,又變回成綠野上茁壯生長的小梨樹,晨光下,微風裏,朵朵花兒如霜似雪,片片嫩葉青翠欲滴,從上到下充滿朝氣!”
我的情緒,雖然也受到施作慨坦蕩胸懷的感染,但還是不很理解地說:
“我采訪了半天,其實你的‘那一段兒’,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嘛!地方黨組織沒有反映你的‘問題’,說明他們已經諒解了你。可你為什麼又主動……”
我不禁又想到夢寐以求的“活魚”,活蹦亂跳的“活魚”。感歎一顆小小的黑鹽粒,為什麼竟會被認為能染渾一鍋清湯。
施作慨微笑著搖搖頭:“雖然我不說,部隊領導也不會知道,我或許會更前程似錦、官運亨通。但我總認為,客觀存在的事情,還是將它公之於眾才心裏踏實。至於領導怎麼看,我就不去管他了。我隻認為應當把自己完全抖落開,像一匹布一樣把花紋和疵點都展現在世人麵前,才能獲得理解和力量。”
施作慨坦蕩的話語,完全把我征服了。但我眼前還是總晃動那條活蹦亂跳的“活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