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後,我接到了一所三流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秦百川為了表示祝賀,把他母親生前買給他的手表轉送了我。我們站在夏天的大院裏推搡了很久,一直到星星爬上夜空,知了重新開始無休無止地叫喚。
他說,小海,咱們三兄弟,就你一個人上了正途。好好幹,別讓我和小儒失望!
秦百川徹底消失了。他和藍貝貝,和徐小儒一樣,像一抹掉落在湖泊裏的水彩,慢慢地遁隱了所有蹤跡。
我隻身去了湖南。大學裏,隔三岔五就朝家裏打電話,詢問秦百川回來沒有。
每年春節回家,我都會特意去樓上看看。門把上的大鎖生了鏽,我握著小刀,一點一點把它們刮下來,而後,不厭其煩地朝著鎖孔裏打潤滑油。我一直在想,要是秦百川回來了,打不開鎖怎麼辦?
大四那年,秦百川終於給我寫了第一封信。他說他過得很好。信末,他問我,小海,大院還是老樣子吧?
我該怎麼回他呢?此刻,大院的洋槐樹依舊立在風中。
前麵又是一條關於抉擇的路。我知道,我隻能像當年那樣,忍住悲傷和淚水,隻身一人,默默前行。
可誰知道,這些隻能由自己去走完的路途上,究竟潛伏了多少成長的寂寞?
向日葵的約定
1
大學第一年,她們被分配到了同一間寢室。
同寢四人,唯獨她是農村來的姑娘。沉默,寡言,帶著鄉土氣味的矜持。
山裏的孩子,上學都特別晚,因此,相比其他三人而言,她的年齡最大。
老二是個溫州姑娘,時髦,小巧,心細如塵。因生得秀氣幹淨,開學沒多久,便收到了一大堆高年級學長的求愛信件。老二雖是個弱女子,可一點也不含糊,多少個紈絝子弟在她手中,被耍得欲哭無淚。
老三來自內蒙古,外表粗獷,內心纖柔。唱歌跳舞,騎馬射箭,無所不能。最令人羨慕的人是,老三家裏有一塊特別大的牧場,裏麵牛羊成群,駿馬奔馳。老三的爹爹怕女兒想家,特意買了個袖珍DV,把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拍了進去。一旦老三想家了,就翻出來看看。她第一次打開那段錄像,同寢的所有姐妹都驚呆了。藍天白雲,碧草如茵。
老四的外號是缺根筋,山西人。雖然成天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但很多時候,怎麼得罪人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對於很多事情,老四的反應特別慢。隔壁班的男生勒緊褲袋請她白吃了一個學期的早餐,她都還不知道人家對她有意思。直到大一下學期,那男生捧著玫瑰花向她表白,她才恍然大悟地說,哇,原來這小子早有預謀!
2
起初,老大和其他三位千金的關係並不怎麼好。到底是農村來的姑娘,雖然心裏憋足了勁兒,想融入她們的小幫派,和她們打成一團,卻不知該怎麼說,怎麼做。
老二大清早在宿舍裏嚷嚷著手機丟了那天,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看著老大。其他三人,家裏非富即貴,想要一個手機,根本用不著這樣的伎倆。隻有老大,勤工儉學,申請貸款,可狠狠苦了一年,還是得用宿舍樓裏的公用電話。
老三說,別急,別急,我用我手機打一個試試。老三掏出手機,撥了出去。結果,是一陣又一陣關機的提示音。
老二急了,站在床上麵紅耳赤地亂喊,誰拿了我的手機就交出來吧!我給你一千塊錢還不行嗎?再不成,你把手機裏的卡退給我也可以,反正裏麵的信息對你來說也沒用。手機,就算我賞給路邊的乞丐了。
老四跟著摻和,是啊是啊,你拿人家手機也沒用嘛。交出來算了!再窮,也不至於偷自己室友的東西嘛!
老三這下坐不住了,老二,昨天晚上你不是還發短信來著嗎?發完短信,你把手機擱哪兒了?好好想想。
我能擱哪兒?我發完短信就把手機放到枕頭邊了。不可能這枕頭還會吃手機吧?氣急敗壞的老二,像極了點燃的鞭炮,誰挨近,誰倒黴。
老大不說話,慢慢地從床上下來,打開燈,握著電筒,到處找。所有人坐在床上,看著她。
十分鍾後,老大跪在地上,小臉貼著冰涼的牆壁,如同變戲法一般,從老二的衣櫃底下摸出了沾滿灰塵的手機。
手機是順著老二床邊的縫隙慢慢掉下來的。打了一天的電話,發了一夜的短信,電量本來就所剩無幾。
3
為了慶祝手機失而複得,三姐妹請老大去校門口的會賓樓大擺了一桌。
老二舉著杯子說,老大,謝謝你!你不知道,這手機對我有多麼重要。裏麵可有七十多個追求者的信息呢!我的終身幸福,就全靠它了。
老大不說話,隻是默默地傻笑,端著杯子,和老二碰了一下,咕隆咕隆,把整瓶啤酒喝了個底朝天。三姐妹全都目瞪口呆。
她們不知道,山裏人大都有喝酒的習慣。天寒地凍出去勞作,為了取暖,隻好隨身帶一壺自家釀製的燒酒。十一度的啤酒和山裏人的燒刀子比起來,那真是有點小巫見大巫的意味。
當夜,四人坐在會賓樓的包廂裏,聊得忘乎所以。老二拍著桌子趣談溫州美少女捉弄風流紈絝子弟的仗義史,老三甩著頭發嗷嗷地吼著不知所雲的蒙古歌曲,老四則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描述那些不知從哪兒道聽途說來的驚人求愛事件。
聽完之後,三人嚷嚷著要老大表演一段。老大躲不過去,隻好關了燈,坐在漆黑的包廂裏給她們幾人說山裏的鬼故事。
三個城裏的丫頭平日哪聽過這樣的故事?雖然彼此渾身發抖,毛骨悚然,可還是緊挨在一起,聽得津津有味,連老大中途喝口水都等不及,老大,喝快點,快點,接著呢?後來呢?
回寢室之後,恰逢停電,伸手不見五指。躺在床上,隻能隱約瞧見樓道裏的緊急指示燈在幽幽地發著瘮人的綠光。
老四怕黑,躲在蚊帳裏求老大起身點蠟燭。老大翻箱倒櫃,找了半天。
蠟燭點上了,溫紅的光,在漆黑處跳躍著,像個渾身橘紅的調皮孩子。老大,放近些,再放近些,我害怕。
4
老大是被灼熱的氣息逼醒的。剛睜眼,就看到了火紅的一片。
老二的蚊帳被燒了大半,火苗呼呼地往上躥。三姐妹從沒見過這種症狀,隻顧哭得撕心裂肺,不知如何是好。
老二要起身,被老大喊住了,二妹別急,先用被子捂住頭,我會來救你的!
老大一個縱身從床上跳了下來。把洗漱台上的毛巾全都扔進了水池裏。嘩啦嘩啦,四個水龍頭,在頃刻間全被擰開了。
老大雙手開工,攥著滴水的濕毛巾,朝起火的蚊帳一陣亂打。
其他寢室的成員還沒趕到,火就已經被撲滅了。老大才掀開被子,老二就哭著撲進了她的懷裏。
二妹,有沒有傷著哪兒?都怪我,把蠟燭放那麼近。老大一麵說,一麵細致地用手觸探,看老二是否傷了身體。
直到第二天,三姐妹才知道,老大昨天晚上那一跳,把腳給扭傷了。耽擱了一夜,腳踝腫得像個饅頭。
老二又要哭了,大姐,你昨晚為什麼不說呢?你看,都成這樣了!
唉,這有啥?我在山裏砍柴,不知摔過多少次,哪次不比這個嚴重?
其實,三姐妹都知道,老大之所以不說,是因為大火剛過,怕她們受驚。
5
大三下學期,老二率先提議,要給老大好好過回生日。
三姐妹私下忙開了。
老二送手機,老三送電腦,老四送衣褲。老大原本說什麼也不要,可一聽到她們的話,眼淚就簌簌地落了下來。
老二說,大姐,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實在不想看見,大冬天的,你還站在樓道裏使公用電話。伯母會擔心的。
老三說,馬上就畢業了,寫論文做簡曆都得用電腦。再說了,你不接受這禮物,以後,你怎麼幫我們三姐妹修改論文呢?
老四說,大姐,我聽到過好幾次了,你騙伯母說,你兼職找了份工作,待遇不錯,買了不少新衣裳,可如果你不穿著回去,伯母怎麼會相信你在這裏過得很好?這兩套衣服,你一定要收下。一套是你的,一套是伯母的。也不知道衣服合不合適。
那天,是老大第一次流眼淚。在山裏,被狗咬,被鐮刀割,被牛踩,她都從來沒有哭過。
6
大學還沒畢業,老二就托父親的關係,在溫州幫老大找好了工作。老大最終還是沒去。她把所有簡曆都投給了支援西部的工作人員。
畢業那天,老大又一次哭了。她摸摸老二的頭發說,二妹,工作了以後,可得好好找個男朋友,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搗蛋了。
接著,她轉身抱了抱老三,三妹,你雖然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但我知道,其實你很容易受傷。大二那年,你和男朋友分手,笑得天昏地暗,誰都以為你無所謂。可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躲在被子裏哭了整整一夜,直到淩晨六點才慢慢睡去。
老四,小飛是個好男孩,這是我觀察幾年得出的結果。雖然,他家裏的條件不是很好,但他勤勞,肯吃苦,最重要的是,可以忍受你的一切小性子和繁瑣的嘮叨。這樣的男孩,你一定要把握好。
老二說,五年後,我們在溫州聚會吧。老三不幹,說要去內蒙古騎馬。老四不樂意,說山西也不錯。
最後,是老大開口了,妹子們,別爭了,咱們就在青島見麵吧,我還從來沒有看過海。
7
五年,像風一樣,呼啦啦地從遠處襲來,說過,就過了。
這五年間,她經曆了太多了挫折。愛情失敗,母親早逝,一事無成。她獨自一人在西藏的莽莽雪山中,傳遞著溫情,知識和希望。
這幾年,她陸續得到了她們的消息。老二在溫州開了服裝廠,情有所歸;老三在內蒙古的牧場成了旅遊勝地,收入相當不菲;老四跟著小飛去了廣州,白手起家,開了間小商鋪,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她沒去青島,和她們斷了聯係。她不想再去打擾她們的生活。
隻是,她沒想到,她們三人會在青島如期而至,然後,直飛西藏。
原來,要找到她,真的很容易。
老二胖了不少,剛見麵,就嚷嚷開了,大姐,你可真夠殘忍啊,把我們三姐妹孤零零地丟在青島。不過,這幾年,你在外麵可紅了,報紙上到處都說你是高原的格桑花,整整五年,孑身一人,把所有的青春和精力都獻給了貧困山區的孩子。不過,依我看,你倒更像太陽,否則,我們三姐妹才不會成天跟向日葵一樣圍著你轉呢。
老大又一次哭了。山風呼呼地吹著她的麵頰,陽光普照珠穆朗瑪。
這是向日葵和太陽的約定。也隻有向日葵知道,陽光將要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