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七月,班主任給我安排了一項尤為重要的任務。他坐在辦公室的長椅上語重心長地說跟我說:“小海同學啊,咱們學校的此次榮譽,就全靠你啦!”
為了提高學生的文學創作水平和對英語的興趣,省裏特意搞了一個“英漢雙語文學大賽”。每校選取兩個搭檔,一人執筆中文,一人直譯英文,共同參賽。
當年級主任將我的英文搭檔帶到辦公室裏時,我幾乎目瞪口呆。真沒想到,她竟會是我們學校傳聞的“英文女王”林子青。據說,此人看大片從來不看中文字幕版,自詡那是有辱人格。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幾下口水,自覺末日將臨。
不用說,我和林子青的第一次合作,還未開始便不歡而散。班主任又將我叫到了辦公室,不停地跟我說經話道,要我認清當前形勢。最終,我舍身成仁的大義讓他感動不已,我說:“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吧!”
其實,我心裏早有打算。這次比賽,不僅僅是雙語文學大賽,更是單件作品大賽。也就是說,不管是中文原創還是英文直譯都能在最後單獨參賽,進行角逐。既然這樣,我為何不準備兩份作品呢?
我將同一個題目,同一種體裁的散文寫了兩個。表麵看起來並無差別,實質卻有著極大的差異。我將那篇字詞晦澀,生僻,難懂的散文給了林子青,自己獨留那份幾經修改的底稿。一想到我獨站講台,而林子青落選的景狀,我的心裏就充滿了勝利的愉悅。
如此一來,同學們一定會對她本人的英文水平大加猜忌。誰叫她那麼囂張!
D
“李興海,這字詞是不是得改一改?我感覺不太合適。”“林子青同學,現在是來執筆中文還是你來執筆中文?你得弄清楚,你譯就譯,不譯就拉倒!你憑什麼指揮我的中文?”
直到提交作品參賽,林子青都再沒也找過我。我與林子青在這年的流火七月裏開始了最為無聊的冷戰。
結果真如我所想。林子青因作品字詞晦澀難懂,翻譯不到位,複賽都沒過,便被刷了下來。我站在高高的領獎台上,洋洋自得地說著獲獎感言。
我萬萬沒有想到,回校的第一件事不是接受祝賀,不是接受表彰,而是被主任狠狠地批了一頓。他將我參賽的作品和林子青直譯的作品粘貼在了一起,叫我仔細看,有什麼不同。我恍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以及因此次錯誤而給學校帶來的名譽損失。
耷拉著腦袋思緒空空地坐了一個上午,我最終決定,再不走那條綠林小道,要是不小心與林子青碰到,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課後,我一路沉默著低頭前行,剛打開自行車,便撞到了林子青。
她上前嘻嘻地對我說:“小海同學,不錯,你那文章我看了,寫得真好,還望日後不吝賜教!”說完,她當眾學著古人拱手行禮的模樣,深深地向我鞠躬表示祝賀。我自覺我的淚水快要忍不住了,趕緊推著自行車奔到前麵,努力地睜大眼睛......
我決心用盡一切氣力來維護這段在冷戰中得來的友誼。林子青,希望你能讓我對自己心靈深處的愧疚進行一次最為徹底的救贖。
每個十七歲都有道坎兒
A
李瑾瑜是全年級出了名的問題少年。我與他雖在同一個院子裏長大,卻有著涇渭分明的性格。我天性溫婉而又善感,喜歡讀書,從小便是李瑾瑜父母用來給他作為榜樣的對象。而他,不但懶散成性,還浮躁異常。奇怪的是,我與李瑾瑜整天呆在一塊,他不但絲毫不曾受到感染,還變本加厲地越發叛逆了。
我說:“瑾瑜,你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讀書呢?”這是每次統考過後,我對著成績單和李瑾瑜必說的一句話。他一臉不屑地看著,半晌之後才懶洋洋地道:“讀書有什麼用?古代的文人不都是窮死的嗎?有錢不就行了?”
每每說到這裏,我們的世界大戰便要開始了。我上前搭住李瑾瑜的肩膀問:“哥們兒,你身上有幾個錢,我還真想看看。”我一麵說,一麵用手在李瑾瑜的上身口袋裏亂掏。李瑾瑜一麵笑,一麵忿忿地說:“你小子學習好怎麼了?你別瞧不起人。等著看吧,幾年以後,你在大學裏還是個窮酸小子,我可能就已經是大老板了。到時候,寒暑長假,我親自開車去接你回家啊。”
我一直不相信李瑾瑜會成為老板,因此,我壓根就不會違心奉承他。這也是我和李瑾瑜爭吵的原因之一。他說,我不相信他的能力。
統考前,李瑾瑜又消失了幾天。老師黑著臉問:“李瑾瑜,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把你父母趕緊叫來!你這學生我算是教不了了!”我趕緊站起身來,一臉惶惑地向老師解釋:“老師,老師,前幾天李瑾瑜生病了,讓我代為請假。因為考試前學習比較緊張的緣故,我一時給忘了!”
這是我第34次撒謊。其實老師知道我說的是假話,因為我曾告訴過他。隻不過,他需要那麼一個借口來放李瑾瑜一馬。既然他朽木不可雕,又何必再浪費氣力?我真不想看到李瑾瑜的父母灰頭土臉,風塵仆仆地來學校為李瑾瑜求情,手裏還提著兩袋減價水果。或許旁人不知道,但我十分清楚,作為小販出身的他們,要頂著多久的烈陽,才能換回那一提甘甜的水果。
B
李瑾瑜抽煙和早戀的問題異常嚴重,據說,要交由教務處懲辦。我顧不得最後一節課的十幾分鍾,佯裝上廁所,悄悄進了停車場,騎上其行車,呼啦呼啦地奔到網吧門口,站在昏暗的樓道裏大叫李瑾瑜的名字。
直到我嗓子叫得微微發幹,嘶啞無力,李瑾瑜才嘿嘿地從網吧的幕簾裏跑出來,一臉油光地問我:“你小子打仗啊?叫那麼大聲幹什麼?都還沒下課,你怎麼跑來了?”
我拉著李瑾瑜的胳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慘了!班主任要把你交給教務處懲辦。要真是那樣,八成你是讀不了書了!”
李瑾瑜楞了一會兒,旋即哈哈大笑:“怕什麼怕?要真是那樣,大哥我就去深圳上海闖一闖,說不定,不用幾年就成億萬富翁啦!”我板著臉,狠狠地打了李瑾瑜一拳,咬牙切齒地說:“李瑾瑜,你個王八!你真沒良心!你好好想想,咱們大院裏,有誰比你父母苦?他們整天這麼早出晚歸地,為了誰?你要是真讀不了書了,他們怎麼辦?!”
我以為,李瑾瑜會抱著我大哭一場,而後,信誓旦旦跟我回學校找老師認錯。殊不料,他竟然以更重的方式回我一拳:“關你甚事兒!我父母又不是你父母!我自己愛走什麼路,我自己會選擇,不用你瞎操心!”
我將自行車調過頭,對著暗沉沉的網吧說:“李瑾瑜,咱們今天就在這兒絕交吧。我覺得,咱們不適合做朋友。”
李瑾瑜沒有做出任何回答。甚至,沒有上前攔留住我緩緩前行的車輪。就這樣,我和李瑾瑜十七年的友誼,終於慘淡地分道揚鑣了。
C
李瑾瑜父母的咒罵和撕心裂肺的啼哭,砸碎了大院裏的靜夜。我站在大院的樹下,看到樓上一片吵鬧與雜亂。許久之後,李瑾瑜一麵嚎啕著,一麵光著膀子衝出了人群。他的父親在後麵瞪眼嗬斥:“兔崽子!你給我滾回來!”
第二天中午,我剛回到大院,便聽聞李瑾瑜離家出走的消息。他沒有任何準備,上身還赤裸著膀子。我到李瑾瑜家門前的時候,才發現那把碩大的黑鎖。
李瑾瑜的家門在一直沉悶地關閉了足足三日後,終於被轟然打開。他的母親坐在沙發上,哭得沒了聲音。他的父親一臉沮喪,沉默不語。我騎著自行車,鼓足勇氣,去那個昏沉沉的網吧裏挨個找去,我總希望,能在那堆油光滿麵的人群裏翻出李瑾瑜,把他帶回去,止住他父母的傷悲。
我幾乎找遍了自己所知的網吧。李瑾瑜還是下落不明。四天後,他的父母聯合學校,預備登出尋人啟事。我大汗淋漓地奔到印刷廠,要求在啟事上加一條黑體字:“李瑾瑜,你個孬種,欠我的錢不還——李興海。”
不到兩日,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李瑾瑜氣勢洶洶地站到了大院門口,一見到我便從高高的城牆中跳下來,劈頭蓋臉地問:“我什麼時候欠你錢了?”他剛說出這句話,大院裏的阿姨們便大叫起來:“快來啊!瑾瑜回來啦!”
李瑾瑜像個犯人一樣被逮了回去,不過,他沒有被打。當他看到自己的母親因為苦尋不到她,心力交瘁,重病在床時,哇哇地哭了起來。李瑾瑜的父親抱住他,哽咽地說:“孩子,爸當初給你取這個名字,完全是出於‘握瑾懷瑜’這個成語。可即便你不能成龍成玉,你還是爸的兒子啊......”
李瑾瑜站在講台上鄭重其事地給所有人道歉的時候,沒有人不受寵若驚。午後,李瑾瑜一臉燦爛地說:“你小子,要不是當初你那句話,我都不知道要用什麼借口回家,外麵的世界,真的不好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