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4

請在春天為我守口如瓶

A

在嚴小藍造謠說我買彩票中了兩千元人民幣之後的一時辰裏,我毫不間歇地說了不下五百次“真沒騙你”。當眾多同學在半信半疑的忖度中散去之後,我氣呼呼地給正在埋頭看小說的嚴小藍寫了一張紙條,上麵是鮮紅的四個大字:“你去死吧!”

嚴小藍合上書本,嘿嘿地在我的後三排的位置訕笑,片刻,扔回我的紙條。我以為,她會為自己的惡作劇而感到羞愧和內疚,滿懷誠懇地跟我道歉,誰知道,上麵竟是一句讓我良久無語的話:“不好意思,我隻去過網吧,沒去過死吧,還請大俠帶路……”

課後,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勢頭衝出了教室,打算從此踏上獨立自強的道路。誰知,還沒跑出十來米,嚴小藍殺豬般的叫聲便在身後想起:“李興海,你個臭小子,要是你再不站住,我就把你的醜事兒,全部抖出來!”

頓時,喧鬧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目光毫不偏差地落在了嚴小藍嬉笑翻卷的嘴巴上。我不得不定住身形,如同受困的木偶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等待嚴小藍步步逼近。旁邊的男生不斷起哄:“小藍同誌,說啊!你千萬不能屈服在惡勢力的恐嚇之下啊!”“說吧,廣大群眾都期待你將李興海的醜陋嘴臉公諸於世呢!”

嚴小藍故作從容地擺手:“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得饒人處且饒人,既然咱們的李興海同誌知道立地認錯,痛改前非,那麼我就應該趕盡殺絕,凡事,還是給他人留條活路,是不?”

嚴小藍的虛假告白,旋即引來了陣陣歡呼和掌聲。我附在嚴小藍的耳旁說:“死丫頭,早就知道不能和你說這麼多秘密,我遲早會被出賣!”

B

嚴小藍是我的死黨兼小妹。我承認,我曾說過無數謊話,譬如,我謠傳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再譬如,我還涕淚交加地說,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保證,這次一定真實不虛。

我一度相信,世界上再沒有比嚴小藍更加愚蠢的女生了。因為,新生自我介紹完畢的當夜,班主任為了讓大家熟絡更快,特意開展了一個名叫“語言接力賽”的遊戲。就是說,下一個人,接著上一個人所說的最後一個字繼續,背一段詩歌或者念一句名言都可以。

這個在我看來是根本枯燥無味的遊戲,卻因嚴小藍變得生動而又讓人捧腹。當上一個同學悲情異常地說完“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時,嚴小藍興高采烈地從人群中站了起來,手舞足蹈接了一句足以讓全班同學終生難忘的毛詞:“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叫。”

身旁一位木訥的男生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一臉無辜地站起來問:“誰在叢中叫?這句詩在廣播裏念的不都是‘叢中跳’嗎?”頓時,安靜的教室裏,橫倒一大片。

從此,叢中叫和從中跳兩個詞語,成了他們倆人的專屬。尤其是嚴小藍,更是在後來大膽發揚了她在叢中叫的一切本領。不僅轟轟烈烈地競選了班長了,還做了三好學生,拿了特等獎學金。

比你無人不知的她,我不但顯得有些卑微,更顯得有些聲名狼藉。除了相貌平庸,身材短小之外,還堅定不移地坐了整整一年排名倒數第十的寶座。

C

又一次期末考試之後,嚴小藍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同誌,千萬不要放棄,你的祖先李寧早就在電視機裏說過,一切皆有可能,你要繼續努力啊!”

我將口裏溫熱的奶茶,噗地一口噴向了幸災樂禍的嚴小藍。接著,陷入了沉痛的愧疚之中。我說:“小藍啊,我真的很難受。爸爸媽媽那麼辛苦,起早貪黑地為了我忙前忙後,而我,卻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們失望。先前中考落榜,他們便被傷害過一次,要是兩年之後,我再考不上大學的話,他們豈不是要徹底絕望?”

“不怕不怕,有本小姐在呢!男子漢大丈夫,說這些喪氣話。其實,你是很聰明的,看你稀疏的頭發和突出的額頭就知道,你冷漠無情地吸走了所有猿人的智慧。隻要你下定決心,好好學習,我相信,你一定有希望成為第二個嚴小藍!當然,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會全心全意地幫助你。其他的不敢保證,要讓你上一所普通大學,我還是有把握的!”

我被這番臭屁的話感動得一塌糊塗,將手裏的奶茶大義凜然地遞給了她。她一麵咕咕地吸著,一麵嘿嘿地跟我笑著說:“為了公平起見,你沒有任何心理負擔,我決定和你做一個交換。我幫你補習功課,讓你進步。而你,在每次考試之後,都告訴我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好不好?”

在嚴小藍的油嘴滑舌和絕不泄密的毒辣誓言之下,我最終與她簽訂了不平等條約。

D

我真和跟嚴小藍說了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跟她說了心中那段還未曾開始過的朦朦朧朧的戀情,跟她說了我私下犯過的糗事,甚至,向她坦白了我曾竄改成績通知單的事實。似乎,我與她都同時發現了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每到春天,我的秘密就會瘋長成林。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春天,不但新學期的開始,也是青春期困惑的源頭。因此,我的牢騷和秘密往往就會不知不覺混為一談。

我成了嚴小藍手底下的小兵,我不敢發作,亦不敢抗拒她所下的一切命令。因為,我所有的秘密和把柄都在她的手裏,我可不想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再次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想想,要是嚴小藍真把我的秘密傾瀉出來的話,我豈不是要承受千夫所指的罵名?

興許,是我想得過多了些,那些事兒,據我所知,幾乎沒個男生都做過。可即便如此,那些秘密對於我來說,還是擁有著無窮的殺傷力。我要規規矩矩地完成嚴小藍為我買來的一本又一本的習題冊,要將她精心整理的筆記反複鑽研,還要跟著她一同勞逸結合,按時吃飯。

我做了整整兩年的嚴小藍之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進入一所好的大學,盡管在高考前,我的成績已經躋身前列。

當我收到大紅的錄取通知書時,第一件事情,便是急於將這個秘密告訴向來有八卦嗜好的嚴小藍同誌。她興高采烈地為我祝賀,並提前道別。我在歡喜的那一瞬間,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後知後覺。原來,嚴小藍並不是真愛聽旁人的秘密。隻是身為班長的她比我更加了解,那些牢騷和秘密,才是真正困擾一個少年學習的原因。隻有把那些煩惱和牢騷安全的發泄,才能換來心靈的片刻寧靜。

我在臨行前給嚴小藍寫了一封長長的感謝信。結尾處,我用紅色的筆跡如此寫道:“小藍,謝謝你在春天為我所有青春的秘密守口如瓶。以後,可該讓我在春天享受傾聽了。”

從未離開過的純真

我叫孫思琦。我沒有具體的去算過,和齊易芝到底相識了多少年。反正從我記事起,就有了她的影子。

記得一年前的中考錄取通知下來後,我們沒能分到同一個學校。結果,她哭著嚷著的,硬是讓家裏多交了五千塊錢的轉讀費,成為了我的同桌。

李樹南是在文理分科的時候才闖入我們視線的。有了他的出現,理科班死氣沉沉的課後休息時段經常被他調節到活躍過度,直到上課都難以平息下來。我和齊易芝都是極端愛笑的女生,理所當然成了他笑話的忠實聽眾。

李樹南說笑話的時候很少笑,或許正如他所說:“你見過趙本山演小品的時候笑得跟你們一樣,滴著口水連話都說不清楚嗎?”

我是在後來才知道李樹南回家和我們同路。他迎風大笑著說:“這世界還真這麼小啊。”

我和齊易芝同騎一輛自行車,這是多年都不曾更變的習慣。在上坡時,倔強的我經常寧願蹬到虛脫都不願意下來推著走。可自從李樹南出現後,這樣的習慣竟然會如此輕易地不攻自破了。

“齊易芝,你到我車上來吧,我載你。你看你那麼胖,思琦蹬著多費勁兒呢!”李樹南在上坡時朝著我們的方向大喊著。

我正要慫恿齊易芝別去時,猛然覺察到我腳下的負擔輕鬆了很多。再回頭一看,後座上空空如也。齊易芝早已竄到了李樹南的自行車上,正朝著我不停地做鬼臉。

李樹南大叫著:“我們比賽吧!看誰快!我可是載了一個人啊!”

開始,我會拚勁全力地和他們比賽。雖然每次都是我獲得最後的勝利,可不知道為何我內心竟沒有半點喜悅的感覺。反而萌生出一股淡淡的惆悵。

李樹南成了我們當中的一員。每次我蹬上自行車要走,齊易芝都會拉住我的後座,央求我再稍等一會兒。而我每次都會按她的要求,直到看著李樹南從遠處匆忙奔來。

李樹南不用再叫了,因為不管上坡還是下坡,他都會如風一般載著齊易芝來去。而我,無論怎樣大吃增肥,他們都不曾看出半點。

我開始自我安慰,這隻不過是李樹南對普通同學的關心,並非存心與我作對。

直到某一天課後,我發現李樹南的自行車後座上貼滿了漂亮的卡通老虎圖片,才恍然大悟。這段三人旅程裏,或許我本就是多餘。齊易芝的小名叫“小老虎”,是我取的,不知道叫了多少年。現在,卻成了李樹南的專利。齊易芝也好像全然忘卻了這些年少往事,不再坐我身後。

我看著那些圖片笑笑,推著自行車強硬要走。齊易芝在後麵苦苦央求著要我再多等一會兒。我叫她鬆手,她不聽。我忽然大聲吼道:“叫你鬆手!你們兩個一起回去不就行了嗎?為什麼每次都要拉上我這多餘的部分?”

這是我第一次朝齊易芝發火。她被嚇呆了,鬆開手後,茫然地站在那兒。我推著自行車風一般地逃走了,頭也不回。

李樹南載著她,在背後瘋了似地追著我,氣喘籲籲地叫著:“我說思琦,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停下來好好說嘛,你幹嘛非得把齊易芝弄哭呢?”

一聽這話,我馬上來火了:“你們自己惹出來的事兒,還怪在我頭上?每次上下課都要拉上我,把我當什麼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和自由!”

李樹南再沒追上來了。或許,是真被我說到了痛處。可奇怪的是,發泄後的我竟沒有一點愉悅的快感。

我以眼睛近視為由申請調到了前排,齊易芝幫我來來回回地搬了幾次書。看著被書本壓得有點狼狽的她,我忽然想要說點什麼。可一想,錯又不在我,難不成要我主動妥協和她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