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0

陌生爸爸

蘇樂童有一把精致的小剪刀。對於他來說,這把剪刀就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時常會拿著一撮細碎的頭發跑來問我:“嘿嘿,猜猜看,這是誰的頭發?答對有獎,答錯也有賞。”

每每碰上這種問題,我總是驚慌失措地先摸摸自己的頭發。蘇樂童皺著眉頭鬼叫:“我有那麼卑鄙嗎?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從來不欺負智商有問題的孩子!”

蘇樂童是我見過的最調皮的男生。真想不明白,為何他肚子裏能裝那麼多壞水。更讓人疑惑的是,這種成天每個正經的人,竟然能穩坐班上外語成績第一的寶座。於是,我絕對有理由懷疑,蘇樂童不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

我一口咬定蘇樂童是個低等的混血兒。蘇樂童急了:“請不要懷疑我的身份!我是一名中國人,我熱愛我的祖國!”這句話如果是喊在國外,絕對能讓同胞兄弟們熱血沸騰。可要是嚷嚷在中國大陸的中學教室裏,就難免讓人對他的智商產生懷疑。事實已經表明,班上很多同學的確對蘇樂童的症狀報以了高度同情。

我和蘇樂童幾乎無話不談。但惟獨有一個問題,我無法向他敞開心扉。蘇樂童也好奇至極,總是拉扯著問我:“小子,好像從來沒聽你提過你爸爸的事情,他老人家不會是間諜吧?即便是,咱們關係那麼密切,總得透露一點,是不?”

對於這個問題,我始終都是打岔和保持沉默。我該怎麼說出口呢?難不成要我嬉皮笑臉地告訴他我沒有爸爸,他在很早之前就已因病去世了?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更不想因此,被埋上濃重的單親家庭的陰影。

蘇樂童似乎對這個問題失去了興致,終於不再糾纏不清。

周四的語文課上,蘇樂童給我傳來了紙條:“小子,給你出個謎語,要是你猜對了,將有機會獲得年度大獎。看好了啊,‘鷹貓六隻腳,告訴你你都不知道。’說,是什麼動物?”

我蒙了,想了半天,不但沒明白鷹貓是什麼東西,更不清楚什麼動物長了六隻腳。於是,隻得在課後向蘇樂童虛心請教。他故作深沉地拍了拍我的腦袋:“孩子,這都不明白?看看,不都已經說了嗎?‘鷹貓六隻腳,告訴你你都不知道。’你的腦袋真有點殘疾,不就是鷹和貓嗎?真是告訴你你都不知道!”

蘇樂童爆笑的樣子,讓人覺得有些憋氣。放學後,他請了去必勝客大吃了一餐,嚷嚷著說是散夥飯。我一麵頭也不抬地狼吞虎咽,一麵含糊不清地問:“你要轉學了?下學期打算跟你的黑人老爸回美國?”

蘇樂童抓住我手裏的比薩再次警告:“我是中國人,記住了!再者,誰告訴你散夥飯就意味著永不再見?難道就不能短暫分開?”

沒過多久,我便因成績“下降卓越”進入了班主任手裏的“黑名單”。說實話,我並不害怕倒數。我所擔心的,隻不過是周末的那場差生家長會。

當天,所有的家長都到齊了。惟獨我,隻身一人。班主任在台上暴跳如雷:“李興海,你爸媽呢?”我心虛得聲若蚊蠅:“他們都出差去了……”後來有同學說,那天的會議,班主任一直鐵青著臉。反正我從始至終都低著頭,反正我看不見。

我真不想告訴母親,我因成績倒數而要她去參加家長會。再者,我更不想看到她在眾多家長中的孤獨背影。甚至,我害怕班主任會不知內情地問一句:“李興海,你爸爸怎麼沒來?”如果真是這樣,母親一定會微笑著說:“他忙,暫時來不了。”而後,在回家的路上默默流淚。

不知從哪兒傳來風語,竟無故猜中我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蘇樂童對好事者說:“請勿製造緋聞!誰說李興海沒爸爸?前幾天我還看到他老人家開車來接這小子呢!”

雖然我暗地裏咒罵蘇樂童吹牛不打草稿,但心眼裏還是溢滿了感激。周末,所有寄宿生都趕著回家。校門外停滿了各條路線的公共汽車和的士。我忽然發現,自己成了周圍人群關注的焦點。或許,他們真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沒有爸爸的孩子。

我咬牙鎮定著,慢慢走近了一輛中年男司機駕駛的麵包車。這種沒掛出租牌的麵包車,通常不是家用便是載客。我默默祈禱,希望他能載客,否則,一切美麗的謊言將會支離破碎。可另一麵,我又心生忐忑。因為我口袋裏的錢,剛好隻夠坐公車。

怎麼辦?怎麼辦?兩難之下,我到底還是選擇了上車。心想,隻要他把我載過這段路就行。我會告訴他實情,會將唯一的兩塊錢交給他,獨自背著書包小跑回家。

司機見我過來,熱情地下車為我打開了門。那種親切的微笑,真如同慈父對自己的孩子一般。透過墨色的玻璃,我分明看到那群喜歡搬弄是非的人瞠目結舌。

車子緩緩啟動。我尷尬地指著不遠處的站牌對司機說:“叔叔,到前麵那個站牌停下就行。我身上隻有兩塊錢,非常抱歉,剛才之所以上車,完全是因為……”

還沒等我把話說完,他便微笑著開了口:“兩塊錢夠了!我這車就是每趟兩塊錢。說吧,孩子,你要到什麼地方?”

我心裏有股難以言明的熱流在湧動。我的鼻子有些酸楚。下車前,他客氣地朝我招了招手:“繼續照顧我的生意啊!”我點點頭,含淚下了車。

之後的每周末,我都能在校門口看到他的身影。偶爾有人上前詢問,但都遭到了他的婉拒。他似乎是在等我。更或者,是專程來送我回家的。

班裏的謠言逐漸散去,冬雪也漸然鋪蓋了這個城市。我始終沒有告訴蘇樂童,關於我和那個中年司機的秘密。我真害怕,這份珍貴的友誼會因我的貧寒家境而變質。

期末考試過後,我終於想通了。如果蘇樂童是真把我當朋友的話,他一定會理解我的處境。於是,拖著行李出門時,我硬拉上了他。

司機依舊坐在小車裏等我。我剛想對他說聲謝謝,便聽到了蘇樂童的呼喊:“爸爸!”

我心裏一驚,恍然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蘇樂童,我想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謝謝你的真誠和體貼,謝謝你借我一個讓人感動的爸爸。

誰還會那麼銘心刻骨地記著你

分科第一天點名時,孫亦歆便引起了全班轟動。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站起來的定會是一個貌若天仙的妙齡少女,於是瞬間雙眼發亮,四處搜尋。

忽然,一個精瘦高個的男孩在眾人企盼的眼神中站了起來。起初,所有人都用疑惑的表情看著他,以為是他聽錯了。直到老師再度念出孫亦歆這個名字,他粗獷的喊出“到”時,全班男生才不由得大失所望地吼出一句,靠!

孫亦歆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所有男生的公敵。上語文課時,我悄悄問他,孫同誌,請問你為何要取一個女生的名字?並且,是一個漂亮女生的名字?

孫亦歆茫然地看著我,兄台,我這名字是女生的嗎?你之前有聽過如此具有男性魅力的名字?我可不相信。

爭執了半天,直到小孫同誌氣急敗壞地在草紙上寫出自己的名字四處找人評理,我才恍然大悟。他的名字原來是孫意新。

即便如此,他最終還是被判了一個誤導廣大聽眾的罪名。我幸災樂禍地說,小孫啊,人民都會諒解你,畢竟,這個名字不是你取的嘛,歸根究底,還是你母親的責任。

孫意新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大哥,我隻是用了一個名字而已,有必要把我們全家都定上罪名嗎?我嘿嘿地笑著說,同誌,馬克思爺爺都告訴我們了,事物是普遍聯係的。因此,這樣的過錯,不能僅僅責怪你一人。

那天下午,後三排的好事男生們竟然私自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改名活動。其中一個神行畏縮的男孩,咚咚咚跑過來,理直氣壯地跟孫意新說,放心,我們是在幹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目的很簡單,在不更改你名字的讀音的情況下,讓它更有陽剛之氣。

餿主意的確夠多。不到一節課,草紙上便寫滿了關於孫意新的同音字。美其名曰:任君挑選。我接過來一看,當場無語。這些讓他們絞盡腦汁的大作裏麵,竟然還有孫義猩這個招牌菜。

孫意新差點掉出淚來,哭喪著問,這是哪位大哥取的?該怎麼解釋?是不是該翻譯成一隻很講義氣的猩猩?

我語重心長地孫意新說,小孫同誌,你就讓他們折騰吧,,馬克思爺爺都說了,得一分為二地看問題。這件事雖然影響不好,但卻在極短的時間裏拉近了大家的距離。對不.?

孫意新站起身來咆哮,興海小弟,馬克思大哥也說了,一切要從實際出發。我的名字本身就不是什麼亦歆,為何你們硬是要把它弄混呢?

爭執了許久之後,我們終於得出一個和原題毫不相關的結論——馬克思爺爺的辯證唯物論,一點也不嚴謹!

孟慧萍的母親是全校出了名的臭豆腐王。

真沒料到,這位取著六十年代名字的姑娘,竟會在日後成為我和孫意新的致命導火索。

那段日子,孫意新跟中毒了一樣,每天課間操都要死命地拖著我去食堂旁邊的小賣部吃臭豆腐。我不止五百次對孫意新發表自由申明,說我對自己的身體有絕對高度的使用權和處分權。但每次,都被孫意新的花言巧語糖衣炮彈所擊敗。

其實,最讓我難以接受的是孫意新每次都會悄悄地往我口袋裏塞幾塊錢。作為共青團員的一份子,我真恨自己的意誌不夠堅定,每次都被這樣的小恩小惠所誘惑,動搖本身的革命立場。

孫意新每次吃臭豆腐的時候,眼睛都落在同一個人身上,那便是臭豆腐女皇的孩子,孟慧萍女士。她和我們同級不同班,一有空,便會趕到店裏當她母親的助手,幾乎所有老師都誇獎她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我跟孫意新做了數百次思想工作,試圖用我腹中現有大論來感化他。誰知,他不領情不說,還嚴重懷疑我別有用心。被逼無奈之下,國慶節前夕,我隻好指著天花板一本正經對他說,今天,我李興海向偉大的發明家愛迪生發誓,如果我有喜歡過孟慧萍的話,就讓全世界的燈泡都毀滅,人類從此再度陷入黑暗。

孫意新被我的誓言感動得涕淚交流,硬拉著我去校門口喝了一杯八元錢的麥樂酷。正當捏著吸管唧唧地喝得正過癮時,孫意新忽然露出狐狸尾巴,興海同學,據說這個空腹喝可樂,對腸胃是不大好的。要不這樣吧,我做人多到底,請你去吃兩碗臭豆腐怎麼樣?

俗話說的話,這拿人手軟,吃人嘴短,我手裏握著大瓶來之不易的麥樂酷,敢說不去嗎?這個口蜜腹劍笑裏藏刀的家夥,恐怕我稍有不悅,他就會翻臉搶回麥樂酷。

為了解決最根本的溫飽問題,為了我的幸福生活,我默默抬出了阿Q先生的精神勝利法,高興地想著,吃就吃,反正又不要我出錢,為什麼不吃呢?

我將所有的情感都藏在了心底。在這個浮躁而又矯情的時代裏,還有多少城市女生會像孟慧萍一樣放下少女的虛榮和矜持,擼起袖子,在這種滿地油漬的小店裏爭分奪秒地幫自己的母親分擔生活的艱辛?她的善良,淳樸,大方以及美麗,猶如一蓬深穀的幽蘭,照亮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