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王國維的叔本華情結
王國維(1877-1927)是一位學識淵博、有很高造詣的學者。他的成就是多方麵的,陳寅恪把它概括為:"取地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這些主要是指王國維在曆史、考古、文藝等方麵的成就,其實王國維的成就不止於此,他在哲學、美學方麵也有不少成果。
在哲學方麵,他開始服膺康德,後來則傾心於叔本華。叔本華的帶有濃厚悲觀色彩的意誌主義哲學,不但影響了王國維的學術思想,而且影響了他的人生觀。有人說,1927年他自沉於昆明湖,就是他長期信奉叔本華哲學的一個惡果。這樣說未免簡單了一點,但叔本華哲學對王國維的一生影響至大至深,這是不待言的。
叔本華哲學是一種典型的唯意誌主義哲學。叔本華認為,人要求生存,因而有強烈的"生存意誌","生存意誌"支配人的一切思想和行動。但人的"生存意誌"在現實生活中往往得不到實現,人的求生欲望往往得不到滿足,因此,人總是會抱恨而終。在叔本華看來,"生存意誌"是痛苦之源,人到這個世界上來,由於受"生存意誌"支配,注定要受苦,所以痛苦是人生的真諦,悲觀是人生的本質。人很想擺脫痛苦,但這種痛苦將陪伴人的一生,直至死亡。因此,人的一生是痛苦的一生,也是求解脫(即擺脫痛苦)的一生。人處於極度痛苦中為尋求解脫可以不擇手段,包括選擇自殺這種手段。生存---痛苦---解脫,這就是叔本華唯意誌主義哲學的基本公式。
王國維接受了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的觀點,在他的有關哲學、美學論著中,這一點可以看得清楚。試以他的《紅樓夢評論》為例,這是他寫於1904年的影響深遠的一篇美學論文,這篇論文是王國維通過自己的理解來詮釋叔本華哲學的一個標本。在文章中,他高度評價《紅樓夢》,說它是一"絕大著作",又說它是"宇宙的大著述"。單就文學論文學,不可能作出這種評論,可見,其意另有所指。那麼,《紅樓夢》的價值究竟何在呢?王國維認為,在於它的悲劇美。王國維說,《紅樓夢》乃"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又說在該書中壯美多於優美。由於受叔本華的人生即痛苦的悲觀主義哲學影響,王國維比較推重以悲劇結尾的作品。他認為悲劇要寫出一種巨大不幸,由於悲劇中造成不幸的原因不同,可以分為過失的悲劇、命運的悲劇和人生的悲劇,其中人生的悲劇最富有感染力。《紅樓夢》就是"人生的悲劇"的一個典範,它寫的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這種悲劇既非命中注定,亦非過失造成,而是"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這就是《紅樓夢》這種人生悲劇較之把悲劇的結局歸之於宿命或某種偶然原因的古往今來的其他悲劇要深刻的地方。
在王國維看來,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多走大團圓結局的路子,即使開始時困頓悲苦,但結局總是柳暗花明,即所謂"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即使高明如《牡丹亭》、《長生殿》也未能免此俗套,他說《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都是大團圓主義的作品。王國維認為,能夠擺脫這種套套的,隻有《桃花扇》和《紅樓夢》。《桃花扇》雖打破了團圓的格局,但從藝術上講不夠令人信服,該劇描述侯方域和李香君在生離一段時間後同時到達樓霞山,正在互述衷腸之際,被張道士一聲喝醒,始知他們已處在無國無家無君無父的境遇中,因而拋棄塵緣,雙雙入道。王國維認為這樣的結局是作者蓄意安排的,而不是劇情自然而然發展的結果。所以他說,《桃花扇》的解脫,非真正的解脫,而《紅樓夢》則不同,賈寶玉的最後遁入空門,是故事和人物性格發展的必然,因而其解脫是真正的解脫;他認為,《桃花扇》是政治的、國民的、曆史的,因而它寫的是"故國之感";而《紅樓夢》則是哲學的、宇宙的、文學的,因為它"以描寫人生為事"。
從以上所述可見,王國維與其說是從文學、美學的角度評論《紅樓夢》,不如說他是從哲學的角度評論《紅樓夢》,也就是用他情有獨鍾的叔本華哲學來評論《紅樓夢》。在王國維看來,生活的本質是欲望、是痛苦,生活、欲望、痛苦是一個東西,所謂人生就是這三者的結合。《紅樓夢》正是一部在描寫生活、欲望、痛苦這三者錯綜複雜關係方麵達到空前成就的小說,所以是古往今來最能體現叔本華哲學精神的文學作品。這就是王國維高度評價《紅樓夢》的謎底,也是王國維念念不忘叔本華的叔本華情結的一個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