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藝術上講,《金瓶梅》比較善於寫反麵人物、這就是成功的一例。有些小說在寫反麵人物時,由於作者的強烈的主觀願望和情感,超越了客觀真實,將反麵人物從外貌到心態都寫得其醜無比,形容過度反失其真。近代人懺綺詞人在《木壽杌萃編序》一文中對此作了批評。他說,這類小說對反麵人物的描寫"亦可謂窮形盡相,無態不搜矣。然所摹寫者,仍不外乎是鬼之形狀,居鬼之名稱者"。在他看來,要寫好反麵人物,首先要不失其真,要能"寫貌為人而心為鬼,名為人而實為鬼者"。從表象上看"明明一完好之人也,而有識者一見而知其為鬼。作者未嚐著一貶詞,而紙上之聲音笑貌,如揭其肺肝,如窺其秘奧,畫皮畫骨,繪影繪聲,神手技矣",其成功的秘密就在於"一一摹寫其真,不假雕鑿,不事抑揚"。懺綺詞人的這些觀點很有見地。《金瓶梅》作者的成功亦正是如此。他筆下的西門慶、蔡京、翟謙,均屬反麵人物,諷刺對象,然而一個個都是"完好之人",而不具"鬼之形狀"。在這場拜認義父義子的醜劇中,作者不假雕鑿,不事抑揚,不著一貶詞,純用白描手法,寫出了西門慶與蔡京之間的煞有介事的"一種親愛情景",儼然是一對真的義父義子。然而透過"貌為人"、"名為人"的表象,刻畫他們的音容笑貌、言論行動、心態神態,達到揭其肺肝、畫皮畫骨的神奇效果。這仍然是作者的"如實描寫,盡其情偽"的現實主義創作思想的成功。
西門慶私淫來旺婦
[故事節錄]
十一月二十六日,孟玉樓生日。全家祝壽飲酒,猜拳行令。西門慶與女奴仆宋惠蓮私通:
話說次日有吳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堂客,都來與孟玉樓做生日。月娘在後廳與眾客飲酒,倒也罷了。其中惹出一件事來。那來旺兒,因他媳婦癆病死了,月娘新近給他娶了一房媳婦。娘家姓宋,乃是賣棺材的宋仁的女兒。原先賣在蔡通判家,房裏使喚,後因壞事出來,嫁給廚役蔣聰為小妻。蔣聰常在西門慶家做活。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蔣聰去,看見這個老婆,兩人吃酒談論,就把這個老婆看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了。老婆央求來旺兒對西門慶說,替她拿帖兒去縣裏和縣丞說,派人捉住凶犯,判死罪,抵了蔣聰命。後來,來旺兒哄月娘,隻說是小人家媳婦兒,會做針指。月娘用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匹青紅布,並簪環之類,娶給他為妻。月娘因她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惠蓮。這個老婆屬馬的,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了。生得黃白淨麵,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龍江虎浪,就是嘲棄漢子的班頭,敗壞家風的領袖。若說她的本事,她也曾:斜倚門兒立,人來倒目隨。托腮並咬指,無故整衣裳。坐立隨搖腿,無人曲唱低。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初來時,跟眾家人媳婦上灶做飯,沒什麼妝飾,還不很在意。過了一個月有餘,看玉樓、金蓮眾人打扮,她把鬏髻墊得高高的,梳得虛籠籠的頭發,把水鬢描得長長的,在上邊遞茶遞水,被西門慶看在眼裏。一日,設了一條計策,教來旺兒押了五百兩銀子,往杭州替蔡太師製造慶賀生辰錦繡蟒衣,和家中穿著四季衣服。來回也需半年期程。約從十一月半頭,搭在旱路車上,起身去了。西門慶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不想到此正值孟玉樓生日。月娘和眾堂客在後廳吃酒,西門慶那日在家,沒往哪去。月娘吩咐玉簫:"房中另放桌兒,打發酒菜湯飯點心給你爹吃。"西門慶往簾內看見惠蓮身上穿著紅綢對衿襖,紫絹裙子,在席上斟酒,故意問玉簫:"那個穿紅襖的是誰?"玉簫回道:"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惠蓮。"西門慶道:"這媳婦怎麼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給她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玉簫道:"這紫裙子,還是向我借的裙子。"說了就罷了。
須臾過了玉樓生日。一日,月娘到對門喬大戶家吃生日酒去了。大約後晌時分,西門慶從外回家,已有酒了,走到儀門前。惠蓮正往外走,兩個撞了滿懷。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口中喃喃呐呐說道:"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麵衣服隨你揀著用。"那老婆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門慶歸到上房,叫玉簫送了一匹藍緞子,到她屋裏,對她說:"爹昨日見你酒席上斟酒,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說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爹才開櫥櫃拿了這匹緞子,派我送給你,教你做裙子穿。"惠蓮打開一看,卻是一匹翠藍四季團花兼喜相逢緞子,說道:"我做出來,娘若見了問怎麼辦?"玉簫道:"爹明日還會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了,你若依了這件事,隨你要什麼,爹給你買。今日趕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如何?"那老婆聽了微笑而不言,因問:"爹幾時來?我好在屋裏伺候。"玉簫道:"爹說小廝天天看著,不好進你這屋裏來的。叫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兒裏。那裏無人,可見一會兒。"老婆道:"隻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裏下棋。你去,不會有事。"當下約會已定,玉簫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簫在門前與他觀風。
不想金蓮、玉樓都在李瓶兒房裏下棋,隻見小鸞來請玉樓,說:"爹回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樓回後邊去了。金蓮走到房中塗了臉,也往後邊來。走入儀門,隻見小玉立在上房門前,金蓮問:"你爹在屋裏?"小玉搖手兒,往前指。金蓮就知其意,走到前邊山子角門前,隻見玉簫攔著門。金蓮隻猜玉簫和西門慶在此私狎,便頂進去。玉簫慌了,說道:"五娘不要進去,爹在裏麵有勾當哩。"金蓮罵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說,進入花園裏來,各處尋了一遍,走到藏春塢山子洞兒裏,隻見他兩個人在裏麵才了事。老婆聽見有人來,連忙係上裙子往外走,看見金蓮,滿臉通紅。金蓮問道:"賊臭肉,你在這裏做什麼?"老婆道:"我來叫畫童兒。"說著一溜煙走了。金蓮進來,看見西門慶在裏邊係褲子,罵道:"賊沒廉恥的貨,你和奴淫婦大白天在這裏幹勾當兒!剛才我打與那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不想她往外走了。原來你就是畫童兒,她來尋你。你與我實說,和這淫婦偷了幾回?若不實說,等大姐姐回家,看我說不說。我若不把奴才淫婦臉打的脹豬,就不算。俺沒閑時來這裏,你也來插上一把子,老娘眼裏卻放不過。"西門慶笑道:"怪小淫婦兒,悄悄點,休要嚷得人知道。我實對你說,連今日才一回。"金蓮道:"一回二回,我不信。你既然要這奴才淫婦,兩個瞞神唬鬼弄剌子兒,我打聽出來,休怪了,我卻和你答話。"那西門慶笑著出去了。
金蓮到後邊,聽見眾丫頭都說:"爹回家,讓玉簫手巾裹著一匹藍緞子往前邊去,不知給誰。"金蓮就知是與來旺兒媳婦的,對玉樓亦不提起此事。這老婆每日在那邊,或替她造湯飯,或替她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被西門慶撞在一處,無人,叫他兩個苟合,圖漢子喜歡。惠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後,背地不包括與她衣服、汗巾、首飾、香茶之類,銀子成天帶在身邊,在門前買花翠胭粉,漸漸顯露,打扮得與往日不同。西門慶又對月娘說她做好湯水,不叫她上大灶,隻叫他和玉簫兩個,在月娘房裏後邊小灶上,專端茶水,整理菜蔬,打發月娘房裏吃飯,與月娘做針指。
這裏眾婦人飲酒,至掌燈時分,西門慶掀開簾子進來,笑道:"你都好吃。"吳大妗子跳起來說道:"姐夫來了。"連忙讓坐給他。月娘道:"你到後邊吃酒去,女婦男子漢,又走來做什麼?"西門慶道:"既是這麼說,我去罷。"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隨即跟了來,見西門慶吃得半醉,拉著金蓮說道:"小油嘴,我有句話兒和你說,我要留惠蓮在後邊一夜,後邊沒地方;看你能否容她,在你這邊歇一夜罷,好不好?"金蓮道:"我不好罵的,沒的那汗邪的胡說!隨你和她那裏搗去。好嬌態!叫她在我這裏,我是沒處照放她。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賊小肉兒她也不容她這裏。你不信,叫了春梅小肉兒,問了她來。她若肯了,我就容你容她在這屋裏。"西門慶道:"既是你娘兒都不肯,算了,我和她往那山子洞兒那裏過一夜。你吩咐丫頭拿床鋪蓋,生些火兒那裏去。不然,這一冷怎麼忍受?"金蓮忍不住笑了,"我不好罵出你來的!賊奴才淫婦,她是養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臘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臥冰哩!"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兒,不要奚落我。算了吧,好歹叫丫頭生個火兒。"金蓮道:"你去,我知道。"當晚眾堂客席散,金蓮吩咐秋菊,果然抱鋪蓋籠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兒預備。
惠蓮送月娘、李嬌兒、玉樓進到後邊儀門前,故意說道:"娘,小的不送,往前邊去罷。"月娘道:"也罷,你前邊睡去罷。"這老婆打發月娘進入,還在儀門前站立了一回,見無人,一溜煙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莫教襄王勞望眼,巫山自送雨雲來。這宋惠蓮走到花園門,聽說西門慶還未進來,就不曾扣角門子,隻虛掩著。來到藏春塢洞兒內,隻見西門慶又早在那裏頭秉燭而坐。老婆進到裏麵,但覺冷氣侵人,塵囂滿榻。於是袖中取出兩個棒兒香,燈上點著,插在地下。雖然地下籠著一盆炭火兒,還冷得打兢。老婆在床上先伸下鋪,上麵還蓋著一件貂鼠禪衣,掩上雙扉,兩人上床就寢。卻不防潘金蓮打聽到他二人已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兒,輕移蓮步,悄悄來到花園內,聽他兩個私下說什麼話。到角門前,推了推,開著,遂潛身徐步而入,也不怕蒼苔冰透了淩波,花刺抓傷了裙褶,足隱身,在藏春塢月窗下站聽。良久,隻見裏麵燈燭尚明,老婆笑聲說:"西門慶,冷鋪中舍冰,把你賊受罪不渴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到這寒冰地獄裏來了。口裏銜著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罷,怎麼隻顧端詳我的腳?你看過那小腳兒。我沒雙鞋麵兒,能否買與我雙鞋麵兒?看著人家做鞋,不能夠做。"西門慶道:"不要緊,到明日替你買幾錢各色鞋麵。誰知你比你五娘腳兒還小。"老婆道:"拿什麼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隻是鞋樣子周正才好。"金蓮在外聽了,"這個奴才淫婦,等我再聽一回,他還說什麼?"於是又聽夠多時。隻聽老婆問西門慶說:"你家第五的秋胡戲,你娶他來家多少時了?是女招的,還是後婚?"西門慶道:"也是回頭人兒。"老婆道:"難怪那麼久慣老成,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兒,露水夫妻。"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外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說道:"若叫這奴才淫婦在裏麵,把俺怎能受得了。"當時就想聲張罵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認,"算了,留下個記兒,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話。"於是走到角門前,拔下頭上一根銀簪兒,把門倒銷了,懊恨歸房,宿歇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