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所塑造男性藝術形象的故事情節賞析(3 / 3)

到次日清早,老婆先起來,穿上衣裳,蓬著頭走出來,見角門沒插,吃了一驚。又搖門,搖了半日,搖不開。去見西門慶。西門慶隔壁叫迎春替他開了。因看見簪銷門兒,就知是金蓮的簪子,就知昨晚他聽了。這老婆懷著鬼胎,走到前邊正開房門,隻見平安從東淨裏出來,看見他隻是笑。惠蓮道:"怪囚根子,誰和你眥著那牙笑哩。"平安兒道:"嫂嫂,俺總笑笑兒!"惠蓮道:"大清早,平白笑什麼?"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沒吃飯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來家。"這老婆聽了此言,便把臉紅了,罵道:"賊提口拔舌見鬼的囚根子,我哪一夜不在屋裏睡?怎麼不回家?你丟塊瓦兒,也要下落。"平安道:"我剛才還看嫂子鎖著門,怎的賴得過?"惠蓮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裏,隻剛才出來。你從哪裏來?"平安道:"我聽見五娘叫你醃螃蟹,說你會劈好腿兒;難怪五娘看著旋簸箕的,說你會咂好舌頭。"把老婆說得急了,拿起條門栓來,趕著平安兒繞院子罵道:"賊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對他說不說。不給你點顏色,你就有些狂了?"那平安道:"耶口樂嫂子,將就著些兒。對誰說?我曉得你往高枝兒上去了。"那惠蓮急了起來,隻趕著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鋪,簾子下走出來,一把手將栓奪住了,說道:"嫂子為什麼打他?"惠蓮道:"你問那眥牙鬼囚根子,口裏六說白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氣軟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著他說:"嫂子,你少生氣著惱,且往屋裏梳頭去罷。"婦人便從腰間葫蘆兒順袋裏,取出三四分銀子來,遞與玳安道:"煩你替我拿大碗蕩兩個合汁來我吃,把湯盛在銚子裏。"玳安道:"不要緊,等我去。"一手接了,連忙洗了臉,替他蕩了合汁來。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才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後邊月娘房裏打了卯兒,然後到金蓮房裏。

金蓮正臨鏡梳妝。惠蓮小心著,在旁拿抿鏡,掇洗手水,殷勤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他,也不理他。惠蓮道:"娘的睡鞋裹腳,我卷了收了罷?"金蓮道:"由他,你放著,叫丫頭進來收。"便叫秋菊:"賊奴才,往哪去了?"惠蓮道:"秋菊掃地哩,春梅姐在那裏梳頭哩。"金蓮道:"你不要管他,丟著罷,等他們來拾掇。歪蹄潑腳的,省得髒了嫂子的手。你去服侍你爹,爹也得你這個人兒服侍他,才可他的心。俺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隻嫂子是正名正頂,轎子娶過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胡戲。"這老婆聽了,正道著昨日晚上他的真病,於是向前雙膝跪下,說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抬貴手,小的一時兒就不行的。當初不是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後邊大娘,不過隻是個大綱兒。小的還是娘抬舉多,不敢在娘麵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得好死,一個毛孔兒裏生下一個疔瘡。"金蓮道:"不是這樣說,我是眼子裏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每莫不與爭?不許你在漢子跟前弄鬼,輕言輕語的。你說把俺每下去了,你要在中間鬧騰。我的姐姐,對你說,把這心兒死了罷!"惠蓮道:"娘,小的並不敢欺心。倒隻怕昨日晚上娘聽錯了。"金蓮道:"傻嫂子,我閑得慌,去聽你的?我對你說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然家裏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到家從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說。你六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裏出氣,什麼事兒回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說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來了。走到儀門夾道內,撞見西門慶,說道:"你好人兒,原來你是個大滑答子貨!昨日我對你說的話兒,你就告訴別人,今日教人奚落了我一頓。我和你說的話兒,隻放在你心裏,放爛了才好。想起什麼來對人說?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有話到明日也不對你說了。"西門慶道:"什麼話?我並不知道。"那老婆瞅了一眼,往前邊去了。

平時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碰到傅夥計叫傅大郎,陳經濟叫姐夫,賁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肆無忌憚。或一時教:"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門前看著買粉的。"那傅夥計老成,便留心兒,替他看門前,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玳安故意戲他,說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來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老婆罵道:"賊猴兒,裏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說拿秤稱?三斤胭脂二斤粉,教那淫婦搽了又搽,看我進裏邊對他說不說?"玳安道:"耶口樂嫂子,不要隻拿五娘唬我。"幾時來一回,又叫:"賁老四,你代我門前看著賣梅花菊花的,我要買兩對兒戴。"那賁四誤了買賣,好歹專心替他看著,賣梅花的過來,叫住,請出他來買。婦人立在二層門裏,打開箱兒,揀要了兩對鬢花大翠,又要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兒,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婦人向腰裏摸出半側銀子兒來,要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與他。那賁四正寫著帳,丟下走來,蹲著身子替他捶。隻見玳安走來,說道:"等我與嫂子鑿。"一麵接過銀子在手,且不鑿,隻顧瞧那銀子。婦人道:"賊猴兒,不鑿,隻管端詳的是些甚麼?你半夜沒聽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玳安道:"偷倒不偷,這銀子有些眼熟,倒像爹銀子包兒裏的。前日爹在燈市裏,鑿與買方金蠻子的銀子,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真萬真。"婦人道:"賊囚,天下人還有一樣兒的。爹的銀子,怎麼能到我手裏?"玳安笑道:"我知道甚麼帳兒。"婦人便追著打。小廝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交與賣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拿在手裏不給他,走了。婦人道:"賊囚根子,你敢拿去,我算你好漢。"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給我買些兒什麼吃。"那婦人道:"賊猴兒,你遞過來,我給你。"哄得玳安遞到他手裏,隻掠了四五分一塊給他,別的還塞在腰裏,一直進去了,自此以後,常在門前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量進去,分給各房丫環及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著紅潞綢褲兒,線捺護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木樨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每一日花消二三錢銀子,都是西門慶背地裏給他的。此事不必細說。

這老婆自從被金蓮識破他機關,每日隻在金蓮房裏小心謹慎,與他頓茶頓水,做鞋腳針指。每過月娘處,隻打個照麵兒,就到前邊金蓮這邊來。每日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行成夥兒。或一時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他旁邊斟酒,教他一處坐。每日大酒大肉頑耍,隻圖漢子喜歡。這婦人見抱金蓮腿兒。

[藝術賞析]

肆無忌憚地追求財欲和色欲的滿足,是西門慶的兩大性格特點。他私淫仆婦宋惠蓮是為了滿足色欲。西門慶私淫宋惠蓮是半公開的,他不怕誰,也無半點羞恥之心,甚至要潘金蓮讓出房間來供他淫樂。封建統治階級的墮落、腐朽、道德淪喪,由此可見一斑。

潘金蓮一心要得到西門慶的寵愛,而且要求專寵於她一人,容不得他人分享。然而她畢竟是一個小老婆,而對妻妾們的爭寵鬥爭與西門慶的縱淫無度且專橫暴虐,她隻能屈服於西門慶的淫威。但她又不能容忍這件事,特別是不能容忍宋惠蓮"把俺每都吃他撐下去了",於是聽籬察壁,進而用卑劣手段壓服宋惠蓮,終使宋趨附自己,抱自己腿兒。潘金蓮勝利了,心理得到了平衡。由此,潘金蓮的疑、嫉、恨及其報複心理,活靈活現地展示在我們麵前。

宋惠蓮出身微寒,早先被賣給蔡通判當婢女,後因淫亂被逐,嫁與廚子蔣聰為妻,又與西門慶的家奴來旺兒私通。蔣聰死後改嫁來旺兒,遂成為西門慶的仆婦。她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又出奇的漂亮。奴隸的地位使她不安,於是學會喬模喬樣,攀高枝兒,博取主子的歡心。由此,她成為潘金蓮打擊的對象。但她不主動向主子獻媚。當西門慶主動勾引她時,她"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去"。可見她沒有十足的奴顏和媚骨,性格中還有被奴役者的"自尊"。但她又沒有拒絕。當西門慶派人給她送一匹藍緞子並相約私會時,她接受並答應了,僅擔心"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真是主動又非主動,被迫又非完全被迫。就在與西門慶成奸時,她也不對西門慶卑躬屈膝,一味討其歡心,卻與西門慶打牙犯嘴,顯得隨便,無忌憚,全無上下尊卑之別。

可以說,宋惠蓮是一個性格化的人物形象。她具有一般蕩婦所具有的普通性、類型性,又具有特殊的個性:沒有多少奴顏媚骨,置封建的上下尊卑、倫理綱常觀念於不屑一顧。她看中的是自己地位的升遷。

宋惠蓮的出現,使我們可以進一步窺探西門慶與潘金蓮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