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賞雪說人情
[故事節錄]
轉眼過了二十,西門慶請眾道為李瓶兒誦念了經文。第二天,西門慶起來,見天陰沉沉的,飄飄灑灑下起雪來,便叫來安請了應伯爵來,一同在花園藏春閣書房裏坐。書房裏早燒下地爐暖炕,屋中又放著黃銅火盆,門上垂放著暖簾。明間裏擺著夾竹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蘭。裏間是筆硯瓶梅,琴書瀟灑。
不一會兒,應伯爵頭戴氈帽,身穿綠絨襖子,腳穿一雙舊皂靴,掀簾子進來。西門慶說:"你今日怎麼這樣穿著?"伯爵說:"外麵飄雪花哩,天還有點兒冷。哥今日怎起得這樣早?"西門慶說:"你知道,這一陣子哪有心閑的時候!自從發送了你嫂子出去,又迎接黃太尉,念經。今早又記掛著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發韓夥計和來保到鬆江販布,著崔本往湖州去買綢子去。喪事勞費了人,親朋罷了,士大夫官員,不上門謝謝孝,禮也過不去。"正說著,隻見畫童拿了兩杯酥油白糖熬的牛奶。伯爵取過一杯,說:"好東西,滾熱!"喝了一口,香甜美味,幾口就沒了。一會兒,雪下得大了。西門慶讓請了溫秀才來,一同在書房中賞雪。
西門慶讓把桌兒揩抹淨了,拿上酒菜來。這時隻見有人在暖簾兒外探頭兒。西門慶問是誰,管書房的小廝王經說是鄭春。西門慶叫他進來,那鄭春手中拿著兩個盒,舉得高高的,跪在麵前,上頭又擱放著一個小描金方盒兒。西門慶問:"你盒兒中是什麼?"鄭春說:"小的姐姐愛月,知道爹連日辛苦,送兩盒兒茶食兒來給爹嚐嚐。"說著揭開盒兒蓋:一盒兒果餡頂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兒。鄭春又說;"這泡螺兒是月姐親手揀的,知道爹好吃,特拿來孝順爹。"西門慶還沒吃,伯爵就先拿了一個放在口內,又捏一個遞與溫秀才,說:"老先生你也嚐嚐!吃了入口而化,牙老重生。"西門慶又問:"那小盒兒裏是什麼?"鄭春悄悄說:"是月姐捎給爹的東西。"西門慶把盒子放在膝蓋兒上揭開,才要看,早被應伯爵一手抓過去,打開一看,是一方紅綾汗巾兒,裏麵裹著一包親口嗑的瓜籽仁兒。伯爵把汗巾兒丟給西門慶,把瓜籽仁兒兩把填在口裏吃了。等西門慶用手奪時,還隻剩下一點點兒,就罵道:"怪狗才,你害了饞癆饞痞!留些兒我嚐嚐,也不枉了人家一片心。"一麵把汗巾兒收入袖中,吩咐王經把盒兒拿到後邊去。
三人正吃酒,玳安來說:"李智、黃四把借的銀子送來了。"西門慶叫陳經濟出去收兌。一會兒,陳經濟走來說:"銀子已兌足一千兩,交後邊大娘收了。黃四還要爹出去說句話,說有件事兒要央煩爹。"西門慶走到廳上,那黃四磕頭說:"銀子一千兩,姐夫收了,餘下的下次還清。小人有一件事兒央求老爹。"說著哭了。西門慶拉他起來說:"到底什麼事,你說與我聽。"黃四道:"小的嶽父孫清,搭了個夥計馮二,一起到東昌府販棉花。這馮二有個兒子叫馮淮,不守本分,時常鎖了門出去胡混。那日,嶽父的棉花少了兩大包,就把他說了兩句,馮二將他兒子打了兩下。他兒子就和俺小舅子孫文相打了起來,把孫文相的牙打落了一個,他自己的頭也磕傷了,後來被人解勸開了。不想他兒子回家後,半月後因破傷風死了。馮淮丈人是河西有名的土豪白五,外號叫白千金,平常專給強盜做窩主。白五教唆馮二寫了狀子,在巡按衙門告下來,批轉兵備府雷老爹處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沒有空閑,又批轉本府童推官過問。白家在童推官處使錢送禮,讓鄰見的人供狀作證,說小人丈人在旁喝彩叫好來。如今童推官使人提了俺丈人和孫文相,監在東昌府。因此求老爹可憐,寫封書信給雷老爹說個人情。他兩人打架確實與小人丈人無關,又是過後身死。再說他父親馮二先打了他,怎麼就賴孫文相一人身上?"西門慶說:"雷兵備前日在我這裏吃酒,隻見過一麵,人不十分熟,我怎好給他寫信?"黃四聽了,又跪下苦苦哀求,說:"老爹若不可憐,小的丈人父子兩個就都活不成了。"西門慶沉吟了一會兒,道:"這樣吧,我托鈔關的錢老爹和他說說去。錢老爹和雷老爹是同學,又是同年進士。"黃四見說,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兒遞給西門慶,腰裏又取出兩封銀子來。西門慶道:"我要你這錢做什麼。事成後我買禮謝他就是了。"
正說著,應伯爵從角門首出來,說:"哥別去替黃四哥說人情,他閑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昨日哥這裏念經,不送茶,也不來走走,今日還來讓說人情!"黃四聽說,忙上前作揖道:"好二叔,你哪裏知道,為這件事我奔走了半個月,哪得閑!昨日又去府裏取銀子,今日一來交銀子,就便央求老爹救俺丈人。老爹不肯收這禮物,是不是不肯照顧小人?"伯爵看見一百兩雪花銀子放在麵前,就問:"哥,你替他去說不說?"西門慶說:"我和雷兵備不熟,想央求鈔關的錢主政錢老爹替他去說說看,又收他禮做什麼?"伯爵道:"他來說人情,哥你也不能倒賠著禮去謝人,你依我收下。黃四哥你聽著,若說下人情,也是你嶽父和小舅子的福分。你老爹也不稀罕你這點兒錢,你在院裏大大擺一席酒,請俺們玩耍一日就是了。"黃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費心。小人擺一席酒不用說,還叫俺丈人買了禮來磕頭酬謝你老人家。不瞞你說,如今等著救命,望老爹今日寫了書,差下人,明早我同他走一遭兒。"西門慶於是收下禮物,回到書房讓溫秀才修了書,叫玳安明日同黃四同去。黃四千恩萬謝,到後邊討了裝錢褡褳去了。
西門慶打發黃四走後,看門外那雪,紛紛揚揚,就如風飄柳絮、雨打梨花一般。於是,他讓王經另打開一壇雙料麻姑酒,與應伯爵、溫秀才、陳經濟飲酒行令,讓鄭春在旁彈箏唱曲兒。飲了多時,陳經濟先走了,溫秀才不勝酒力先歇去了,應伯爵也起身告辭,臨走還用紙包了幾個衣梅和泡螺。第二天,西門慶打發玳安往錢主政家下書。從衙門回來,又到對門鋪子裏看著兌銀、打包、寫賬。二十四日打發韓夥計、崔本還有榮海、胡秀並來保五人,往南邊去販貨。看看過了二十五六,玳安下書回來說:"錢老爹見了爹的帖子,立即寫了書給東昌府兵備道雷老爹。雷老爹從童推官那裏把犯人提上去,重新問斷,連他家兒子孫文相都開免出來,隻讓他家出了十兩銀子的喪葬錢,問了個不吃緊的罪名。"西門慶看了歡喜,問:"黃四的舅子現在在哪裏?"玳安道:"他們開脫出來,都往家裏去了。明日和黃四一起來給爹磕頭。"
第二天,黃四領他小舅子孫文相,宰了一口豬,一壇酒,兩隻燒鵝,四隻燒雞,兩盒果子,抬來拜謝西門慶。初五日,伯爵領著黃四的家人來下帖兒,初六日在院中鄭愛月兒家置酒席,請西門慶。西門慶看了帖兒,笑問還有誰,伯爵道:"沒別人,隻請了我和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個女兒唱《西廂記》。"西門慶應允了。
[藝術賞析]
魯迅說過,世間有權門,就會有幫凶,也一定會有幫閑。古代的通俗文藝,尤其是戲劇中,藝術家們早就把許多幫閑者的形象搬上了舞台,那些保護花花公子的師爺和一味仗勢欺人的家丁之類角色,早已成了大眾喜聞樂見的性格類型形象。然而,真正有血有肉的幫閑的形象,則是《金瓶梅》中所塑造的應伯爵之流。
《金瓶梅》中"西門慶賞雪說人情"這一節,在刻畫西門慶和應伯爵二人的形象上甚是成功,具有典型意義。
西門慶的一妻六妾中,他最喜歡李瓶兒,李瓶兒之死,觸動了西門慶人性中最基本的東西,這個一向視女人為玩物、為縱欲工具的西門大官人,竟然為李瓶兒之死傷心落淚,並請道眾為李瓶兒誦念經文,超度升天。然而,西門慶並非癡情漢,一俟事去,便開始尋歡作樂。為顯示他做官後的雅致,一身銅臭味的他也附庸風雅,故作斯文地來個倚門賞雪。
幫閑之尤應伯爵,作為西門慶的拜把子哥們,酒肉朋友和狗頭軍師,自然不會錯過這種機會。本段故事中對應伯爵的言行描寫和性格刻畫,可以說是一針見血、栩栩如生。與《紅樓夢》中賈府的清客們的格調相比,應伯爵人格的低賤暴露無遺,且不說他幫襯貼食、打諢插科、拍馬逢迎之賤行,更不用說他下跪寵妓,自討耳光,山洞戲春嬌,隔花戲金釧之流氓行徑,單單他鯨吸酥油奶茶的喝相和搶吃酥油泡螺以及臨走順手牽羊的舉止,就把他的人格低賤、毫無斯文表現得淋漓盡致了。
本段故事中對西門慶說人情收禮錢的描寫也相當妙。商界中人西門慶,頗稔熟官場情況,他知道官官相護,也善於利用關係。所以,當他接受黃四的禮金後,便修書給錢老爹,托他去活動說情,果然,錢老爹給西門大官人一個麵子,不僅開免了黃四的嶽父和小舅子,並且隻出了十兩銀子的喪葬錢,隻給了一個不吃緊的罪名。一件大事,西門慶從中圓通,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西門慶之地位和影響,可想而知。
文中敘寫西門慶收禮的情節生動詼趣。西門慶是金錢至上的商人,見錢就收是他的本性,可這一次,他卻推讓禮謙起來,一副仗義英雄的模樣,"我要你這錢做什麼,事成後我買禮謝他就是了。"真是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逼真刻畫。後來,又是幫閑應伯爵,隻一句"他來說人情,哥你也不能倒賠著禮去謝人,你依我收下。"西門慶也便心安理得地收下禮物。應伯爵哪是省油的燈,趁機也貼上一頓食,讓黃四大大擺了一席酒,玩耍一日,作為回報。
生活塑造著性格,幫閑生產著無恥。本段故事對西門慶和應伯爵的刻畫,正是對此恰如其分的注腳。
西門慶淫亂亡命
[故事節錄]
眼看進了臘月,夏提刑在京找了房子,要搬家眷去,西門慶叫賁四跟了去,一路照應。新來的何老爹花一千二百兩銀子買下了夏提刑宅院,也從東京遷了娘子藍氏一行二十餘口,西門慶也差人幫忙探視。到二十七日,西門慶打發給各家送禮: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傅夥計、甘夥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每家半口豬,半隻羊,一壇酒,一包米,一兩銀子;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每人一套衣服,三兩銀子。吳月娘又給庵裏薛姑子施齋,叫來安送香油、米麵、銀錢去。
年除夕,西門慶燒了紙,又到李瓶兒靈前祭奠。祭完,在後堂擺上酒菜,全家大小歡樂飲宴。手下家人小廝、丫頭媳婦都來磕頭。西門慶和吳月娘拿了手帕、汗巾、銀錢賞賜眾人。正月初一元旦,西門慶早起穿戴整齊,天地前燒了紙,吃了點心,騎馬往各處官府賀節去了。月娘與眾人早起來,搽脂撲粉,插花戴翠,錦裙繡襖,羅襪弓鞋,打扮得妖嬈喜人。家裏人都來月娘房裏拜節行禮。一連幾日,來拜節者不計其數。
正月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女眷飲酒賞燈,並約下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四人,晚夕來卷棚內賞燈飲酒。這天,周守備娘子有眼病不能來,荊統製娘子、張團練娘子、雲指揮娘子,還有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晌午間,招宣府林太太、何千戶娘子藍氏也乘轎到了。這藍氏約二十年紀,生得長挑兒身材,身穿大紅通袖五彩妝花四獸麒麟袍兒,係著金鑲碧玉帶,下襯著花錦藍裙;發上鳳翹雙插,頂上珠翠滿頭,真似天女下界一般。西門慶見了心搖目蕩,驚歎不已。吳月娘陪眾女眷堂客宴飲說笑,堂下吹打彈唱。
明月不常圓,彩雲容易散。西門慶連日勞碌,爭名奪利,酒色過度,已染病在身。晚夕吳大舅、應伯爵來坐,西門慶自覺勞倦,就伏在席上鼻句鼻句地打起磕睡。伯爵行令猜枚,又叫洪四兒和鄭愛月彈唱,吳銀兒與李桂姐遞酒,西門慶隻是沒精神。女眷們陸續離去,到二更時,吳大舅等也告辭回家。西門慶吩咐李銘:"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不要誤了。"李銘答應下去。
第二天,西門慶偷偷到王六兒家吃酒,一覺睡到三更才起來。王六兒又陪西門慶飲了十來杯,不覺醉了上來。西門慶來家,到潘金蓮屋歇下。這婦人見西門慶醉了回來,又由著性兒折騰了一番。到次日清早,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往前一頭栽去。春梅雙手扶住,沒有跌倒。在椅子上坐了半日,才回過神來。金蓮忙問:"隻怕你昨晚吃酒多了,肚裏空虛。"並叫秋菊後邊取粥來。月娘從後邊聽說了,慌得趕快一麵吩咐雪娥快熬粥,一麵趕到金蓮房中看視。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麼頭暈?"西門慶道:"我也不知怎麼的,就頭暈起來。"金蓮道:"幸虧我和春梅扶住,要不跌下去還了得哩!"月娘叫如意兒擠了奶來,叫西門慶吃了藥,又吃了半碗粥,起身要往前邊廳上去。剛走到花園角門首,隻覺眼黑,身子晃晃蕩蕩,做不得主兒,隻要倒下,春梅又扶回金蓮屋裏。月娘道:"就在屋裏歇兩日吧,衙門的事和請客的事,等你好些再料理。想吃什麼,我到後邊做了來給你吃。"
月娘到後邊,又審問金蓮,金蓮隻說西門慶很晚醉了回來,別的事隻字不提。月娘又逼問玳安和琴童,才把西門慶近兩天私通林太太和王六兒的事說了。金蓮捉住了理,當著月娘的麵把林太太、王六兒罵了個狗血噴頭。中午,月娘叫雪娥做了些水餃兒,西門慶隻吃了三四個。西門慶指望歇一兩日就好些,誰知過了一夜,第二天病反倒重了,下部不便處腫脹得像個匣子,撒尿如刀割一樣疼痛難挨,並有紅瘰痘斑。月娘要去請太醫,西門慶不讓去,道:"我不礙事,過兩日就好了。"躺在床上沒好氣。
應伯爵聽說,同了謝希大、常時節來看望,勸了些話走了。後晌兒,李桂姐、吳銀兒又拿了禮盒來看。月娘見西門慶不好,就使棋童請了胡太醫來。胡太醫看了脈,說是下部蘊毒。取藥來吃了,病如石沉大海,反倒便不出尿來了。月娘又急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說是便毒。開藥來吃了,也不濟事,病情有增無減。第二天,何千戶來看,先使人來告訴。月娘說:"何大人要來看你,這裏偏窄,我扶你到後邊去吧。"西門慶點頭兒。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一起扌周扶著,往後邊上房明間炕上安置坐下。不一會兒,何千戶到了。何千戶問了病情,說道:"我一位相識叫劉橘齋,現住在我家裏,是看瘡毒的好手,我讓他來給長官看看。"又道:"長官,你耐心養病,衙門中的事由下官料理。"西門慶道:"有勞長官費心了。"何千戶告辭出去,西門慶便差人隨何千戶請了劉橘齋來。這劉先生看了脈,又給西門慶上了藥,又開了藥方。西門慶吃了一付藥,沒有動靜。到晚上吃了第二付藥,遍身疼痛,喊叫了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脹破,流了一灘鮮血,又流黃水不止。月娘見請醫吃藥不見效,又叫琴童把吳神仙請來。吳神仙看了麵容脈相,也說難以治療。月娘見求醫問神都有凶無吉,心中慌亂。晚上,在院中焚香跪拜,對天許下心願說,丈夫要是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給娘娘進香掛袍三年。孟玉樓也許下心願,要逢七拜鬥。隻有金蓮和李嬌兒,沒許心願。
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危在旦夕,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滿眼落淚道:"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不要失散了。"金蓮悲哭道:"隻怕人不肯容我。"西門慶道:"等她來了,我給她說。"一會兒,月娘進來,見他們落淚,就說:"我的哥哥,你有什麼話,也對我說幾句,也是你我做夫妻一場。"西門慶哽咽道:"我覺得我的病不好治了。有兩句話和你說: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看待著,一處居住,不要失散了惹人笑話。"又指著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就擔待她吧。"月娘聽了,臉上滾下淚珠,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