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如是我聞二
先叔儀南公言:有王某、曾某,素相善。王豔曾之婦,乘曾為盜所誣引,陰賄吏斃於獄。方營求媒妁,意忽自悔,遂輟其謀。擬為作功德解冤,既而念佛法有無未可知,乃迎曾父母妻子於家,奉養備至。如是者數年,耗其家資之半。曾父母意不自安,欲以婦歸王。王固辭,奉養益謹。又數年,曾母病。
王侍湯藥,衣不解帶。曾母臨歿,曰:"久荷厚恩,來世何以為報乎?"王乃叩首流血,具陳其實,乞冥府見曾為解釋,母慨諾。曾父亦手作一劄,納曾母袖中曰:"死果見兒,以此付之。如再修怨,黃泉下無相見也。"後王為曾母營葬,督工勞倦,假寐壙側。忽聞耳畔大聲曰:"冤則解矣。爾有一女,忘之乎?"惕然而寤,遂以女許嫁其子。後竟得善終。以必不可解之冤,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真狡黠人哉!然如是之冤猶可解,知無不可解之冤矣。亦足為悔罪者勸也。
從兄旭升言:有丐婦甚孝其姑,嚐饑踣於路,而手一盂飯不肯釋,曰:"姑未食也。"自雲初亦僅隨姑乞食,聽指揮而已。一日,同棲古廟,夜聞殿上厲聲曰:"爾何不避孝婦,使受陰氣發寒熱?"一人稱手捧急檄,倉卒未及睹。又聞叱責曰:"忠臣孝子,頂上神光照數尺。爾豈盲耶?"俄聞鞭捶呼號聲,久之乃寂。次日至村中,果聞一婦饣盍田,為旋風所撲,患頭痛。問其行事,果以孝稱。自是感動,事姑恒恐不至雲。
旭升又言:縣吏李懋華,嚐以事詣張家口。於居庸關外,夜失道,暫憩山畔神祠。俄燈火晃耀,遙見車騎雜遝,將至祠門。意是神靈,伏匿廡下。見數貴官並入祠坐,左側似是城隍,中四五座則不識何神。數吏抱簿陳案上,一一檢視。竊聽其語,則勘驗一郡善惡也。一神曰:"某婦事親無失禮,然文至而情不至。某婦亦能得姑舅歡,然退與其夫有怨言。"一神曰:"風俗日偷,神道亦與人為善。陰律教婦延一紀。此二婦減半可也。"僉曰:"善。"俄一神又曰:"某婦至孝而至淫,何以處之?"一神曰:"陽律犯淫罪止杖,而不孝則當誅。是不孝之罪,重於淫也。不孝之罪重,則能孝者福亦重。輕罪不可削重福,宜舍淫而論其孝。"一神曰:"服勞奉養,孝之小者;虧行辱親,不孝之大者。小孝難贖不大孝,宜舍孝而科其淫。"一神曰:"孝,大德也,非他惡所能掩。淫,大罰也,非他善所能贖。宜罪福各受其報。"側坐者磬折請曰:"罪福相抵可乎?"神掉首曰:"以淫而削孝之福,是使人疑孝無福也;以孝而免淫之罪,是使人疑淫無罪也。相抵恐不可。"一神隔坐言曰:"以孝之故,雖至淫而不加罪,不使人愈知孝乎?以淫之故,雖至孝而不獲福,不使人愈戒淫乎?相抵是。"一神沉思良久曰:"此事出入頗重大,請命於大曹可矣。"語訖俱起,各命駕而散。李故老吏,嫻案牘,陰記其語;反複思之,不能決。不知天曹作何判斷也。
董曲江言:陵縣一嫠婦,夏夜為盜撬窗入,乘其睡汙之。
醒而驚呼,則逸矣。憤恚病卒,竟不得賊之主名。越四載餘,忽村民李十雷震死。一媼合掌誦佛曰:"某婦之冤雪矣。當其呼救之時,吾親見李十逾牆出,畏其悍而不敢言也。"西城將軍教場一宅,周蘭坡學士嚐居之。夜或聞樓上吟哦聲,知為狐,弗訝也。及蘭坡移家,狐亦他徙。後田白岩僦居,數月狐乃複歸。白岩祭以酒脯,並陳祝詞於幾曰:"聞此蝸廬,曾停鶴馭。複聞飄然遠引,似桑下浮圖。鄙人匏係一官,萍飄十載,拮據稱貸,卜此一廛。數夕來咳笑微聞,似仙輿複返。
豈鄙人德薄,故爾見侵?抑夙有因緣,來茲聚處歟?既承惠顧,敢拒嘉賓!惟冀各守門庭,使幽明異路,庶均歸寧謐,異苔不害於同岑。敬布腹心,伏惟鑒燭。"次日樓前飄墮一帖雲:"仆雖異類,頗悅詩書,雅不欲與俗客伍。此宅數十年皆詞人棲息,愜所素好,故挈族安居。自蘭坡先生恝然舍我,後來居者,目不勝駔儈之容,耳不勝歌吹之音,鼻不勝酒肉之氣。迫於無奈,竄跡山林。今聞先生山艸疆之季子,文章必有淵源,故望影來歸,非期相擾。自今以往,或檢書獺祭,偶動芸簽;借筆鴉塗,暫磨鴝鳥眼。此外如一毫陵犯,任先生訴諸明神。願廓清襟,勿相疑貳。"末題"康默頓首頓首"。從此聲息不聞矣。
白岩嚐以此帖示客,斜行淡墨,似匆匆所書。或曰:"白岩托跡微官,滑稽玩世,故作此以寄詼嘲。寓言十九,是或然歟!"然此與李慶子遇狐叟事大旨相類,不應俗人雅魅,疊見一時,又同出於山左。或李因田事而附會,或田因李事而推演,均未可知。傳聞異詞,姑存其砭世之意而已。
一故家子,以奢縱攖法網。歿後數年,親串中有召仙者,忽附乩自道姓名,且陳愧悔;既而複書曰:"仆家法本嚴。仆之罹禍,以太夫人過於溺愛,養成驕恣之性,故蹈陷阱而不知耳。雖然,仆不怨太夫人。仆於過去生中,負太夫人命,故今以愛之者殺之,隱償其冤。因果牽纏,非偶然也。"觀者皆為太息。夫償冤而為逆子,古有之矣。償冤而為慈母,載籍之所未睹也。然據其所言,乃鑿然中理。
宛平何華峰,官寶慶同知時,山行疲困,望水際一草庵,投之暫憩。榜曰"孤鬆庵",門聯曰:"白鳥多情留我住,青山無語看人忙。"有老僧應門,延入具茗,頗香潔;而落落無賓主意。室三楹,亦甚樸雅。中懸畫佛一軸,有八分書題曰:"半夜鍾磬寂,滿庭風露清。琉璃青黯黯,靜對古先生。"不署姓名,印章亦模糊不辨。旁一聯曰:"花幽防引蝶,雲懶怯隨風。"亦不題款。指問:"此師自題耶?"漠然不應,以手指耳而已。歸途再過其地,則波光嵐影,四顧蕭然,不見向庵所在。從人記遺煙筒一枝,尋之,尚在老柏下。竟不知是佛祖是鬼魅也。華峰畫有《佛光示現卷》,並自記始末甚悉。華峰歿後,想已雲煙過眼矣。
族兄次辰言:其同年康熙甲午孝廉某,嚐遊嵩山,見女子汲溪水。試求飲,欣然與一瓢;試問路,亦欣然指示。因共坐樹下語,似頗涉翰墨,不類田家婦。疑為狐魅,愛其娟秀,且相款洽。女子忽振衣起曰:"危乎哉!吾幾敗。"怪而詰之。
赧然曰:"吾從師學道百餘年,自謂此心如止水。師曰:'汝能不起妄念耳,妄念故在也。不見可欲故不亂,見則亂矣。平沙萬頃中,留一粒草子,見雨即芽。汝魔障將至,明日試之,當自知。'今果遇君,問答留連,已微動一念;再片刻則不自持矣。危乎哉!吾幾敗。"踴身一躍,直上木杪,瞥如飛鳥而去。
次辰又言:族祖征君公諱炅,康熙己未舉博學鴻詞。以天性疏放,恐妨遊覽,稱疾不預試。嚐至登州觀海市,過一村塾小憩。見案上一舊端硯,背刻狂草十六字,曰:"萬木蕭森,路古山深;我坐其間,寫《上堵吟》。"側書"惜哉此叟"四字,蓋其號也。問所自來。塾師雲:"村南林中有厲鬼,夜行者遇之輒病。一日,眾伺其出,持兵仗擊之,追至一墓而滅。
因共發掘,於墓中得此硯。吾以粟一鬥易之也。"案《上堵吟》乃孟達作。是必勝國舊臣,降而複叛,敗竄入山以死者。生既進退無據,歿又不自潛藏,取暴骨之禍。真頑梗不靈之鬼哉!海之有夜叉,猶山之有山魈,非鬼非魅,乃自一種類,介乎人物之間者也。劉石庵參知言:諸城濱海處,有結寮捕魚者。
一日,眾皆棹舟出,有夜叉入其寮中,盜飲其酒,盡一罌,醉而臥。為眾所執,束縛捶擊,毫無靈異,竟困踣而死。
族侄貽孫言:昔在潼關,宿一驛。月色滿窗,見兩人影在窗上,疑為盜;諦視,則腰肢纖弱,鬟髻宛然,似一女子將一婢。穴紙潛覷,乃不睹其形。知為妖魅,以佩刀隔欞斫之。有黑煙兩道,聲如鳴鏑,越屋脊而去。慮其次夜複來,戒仆借鳥銃以俟。夜半果複見影,乃二虎對蹲。與仆發銃並擊,應聲而滅。自是不複至。疑本遊魂,故無形質;陽光震爍,消散不能聚矣。 獻縣王生相禦,生一子,有抱之者,輒空中擲與數十錢。
知縣楊某自往視,乃擲下白金五星。此子旋夭亡,亦無他異。
或曰:"王生倩作戲木者搬運之,將托以箕斂。"或曰:"狐所為也。"是皆不可知。然居官者遇此等事,即確有鬼憑,亦當禁治,使勿熒民聽,正不必論其真妄也。
李又聃先生言:雍正末年,東光城內忽一夜家家犬吠,聲若潮湧。皆相驚出視,月下見一人披發至腰,衰衣麻帶,手執巨袋,袋內有千百鵝鴨聲,挺立人家屋脊上,良久又移過別家。
次日,凡所立之處,均有鵝鴨二三隻,自簷擲下。或烹而食,與常畜者味無異,莫知何怪。後凡得鵝鴨之家,皆有死喪,乃知為凶煞偶現也。先外舅馬公周籙家,是夜亦得二鴨。是歲,其弟靖逆同知庚長公卒。信又聃先生語不謬。顧自古及今,遭喪者恒河沙數,何以獨示兆於是夜?是夜之中,何以獨示兆於是地?是地之中,何以獨示兆於數家?其示兆皆擲以鵝鴨,又義何所取?鬼神之故,有可知有不可知,存而不論可矣。
道士王昆霞言:昔遊嘉禾,新秋爽朗,散步湖濱。去人稍遠,偶遇宦家廢圃,叢篁老木,寂無人蹤。徙倚其間,不覺晝寢。夢古衣冠人長揖曰:"岑寂荒林,罕逢嘉客;既見君子,實慰素心。幸勿以異物見擯。"心知是鬼,姑詰所從來。曰:"仆耒陽張湜,元季流寓此邦,歿而旅葬。愛其風土,無複歸思。園林凡易十餘主,棲遲未能去也。"問:"人皆畏死而樂生,何獨耽鬼趣?"曰:"死生雖殊,性靈不改,境界亦不改。
山川風月,人見之,鬼亦見之;登臨吟詠,人有之,鬼亦有之。
鬼何不如人?且幽深險阻之勝,人所不至,鬼得以魂遊;蕭寥清絕之景,人所不睹,鬼得以夜賞。人且有時不如鬼。彼夫畏死而樂生者,由嗜欲攖心,妻孥結戀,一旦舍之入冥漠,如高官解組,息跡林泉,勢不能不戚戚。不知本住林泉者,耕田鑿井,恬熙相安,原無所戚戚於中也。"問:"六道輪回,事有主者,何以竟得自由?"曰:"求生者如求官,惟人所命。人求生者如逃名,惟己所為。苟不求生,神不強也。"又問:"寄懷既遠,吟詠必多。"曰:"興之所至,或得一聯一句,率不成篇。境過即忘,亦不複追索。偶然記憶,可質高賢者,才三五章耳。"因朗吟曰:"殘照下空山,暝色蒼然合。"昆霞擊節。又吟曰:"黃葉......"甫得二字,忽聞噪叫聲,霍然而寤,則漁艇打槳相呼也。再倚柱瞑坐,不複成夢矣。
昆霞又言:其師精曉六壬,而不為人占。昆霞為童子時,一日早起,以小劄付之,曰:"持此往某家借書。定以申刻至,先期後期皆笞汝。"相去七八十裏,竭蹶僅至,則某家兄弟方鬩牆。啟視其劄,惟小字一行曰:"借晉書王祥傳一閱。"兄弟相顧默然,鬥遂解,蓋其弟正繼母所生雲。
嘉峪關外有戈壁,徑一百二十裏,皆積沙無寸土。惟居中一巨阜,名"天生墩",戌卒守之。冬積冰,夏儲水,以供驛使之往來,初,威信公嶽公鍾琪西征時,疑此墩本一土山,為飛沙所沒,僅露其頂。既有山,必有水。發卒鑿之,穿至數十丈,忽持鍤者皆墮下。在穴上者俯聽之,聞風聲如雷吼,乃輟役。穴今已圮。餘出塞時,仿佛尚見其遺跡。案佛氏有地水風火之說。餘聞陝西有遷葬者,啟穴時,棺已半焦。茹千總大業親見之。蓋地火所灼。又獻縣劉氏,母卒合葬,啟穴不得其父棺。跡之,乃在七八步外,倒植土中,先姚安公親見之。彭芸楣參知亦雲,其鄉有遷葬者,棺中之骨攢聚於一角,如積薪然。
蓋地風所吹也。是知大氣斡運於地中,陰氣化水,陽氣則化風化火。水土同為陰類,一氣相生,故無處不有。陽氣則包於陰中,其微者,爍動之性為陰所解;其稍壯者,聚而成硫黃、丹砂、礜石之屬;其最盛者,鬱而為風為火。故恒聚於一所,不處處皆見耳。
伊犁城中無井,皆出汲於河。一佐領曰:"戈壁皆積沙無水,故草木不生,今城中多老樹,苟其下無水,樹安得活?"乃拔木就根下鑿井,果皆得泉,特汲須修綆耳。知古稱雍州土厚水深,灼然不謬。徐舍人蒸遠曾預斯役,嚐為餘言。此佐領可雲格物。蒸遠能舉其名,惜忘之矣。後烏魯木齊築城時,鑒伊犁之無水,乃卜地通津以就流水。餘作是地雜詩,有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內清泉盡向西。金井銀床無用處,隨心引取到花畦。"紀其實也。然或雪消水漲,則南門為之不開。又北山支麓,逼近譙樓,登岡頂關帝祠戲樓,則城中纖微皆見。
故餘詩又曰:"山圍芳草翠煙平,迢遞新城接舊城。行到叢祠歌舞處,綠氍毹上看棋枰。"巴公彥弼鎮守時,參將海起雲請於山麓堅築小堡,為犄角之勢。巴公曰:"汝但能野戰,殊不知兵。北山雖俯瞰城中,然敵或結柵,可築炮台仰擊。火性炎上,勢便而利,地勢逼近,取準亦不難,彼決不能屯聚也。如築小堡於上,兵多則地狹不能容,兵少則力弱不能守,為敵所據,反資以保障矣。"諸將莫不歎服。因記伊犁鑿井事,並附錄之。 烏魯木齊泉甘土沃,雖花草亦皆繁盛。江西蠟五色畢備,朵若巨杯,瓣葳蕤如洋菊。虞美人花大如芍藥。大學士溫公以倉場侍郎出鎮時,階前虞美人一叢,忽變異色,瓣深紅如丹砂,心則濃綠如鸚鵡,映日灼灼有光;似金星隱耀,雖畫工設色不能及。公旋擢福建巡撫去。餘以彩線係花梗,秋收其子,次歲種之,仍常花耳。乃知此花為瑞兆,如揚州芍藥偶開金帶圍也。
辛彤甫先生記異詩曰:"六道誰言事杳冥,人羊轉轂迅無停。三弦彈出邊關調,親見青騾側耳聽。"康熙辛醜,館餘家日作也。初,裏人某貨郎,逋先祖多金不償,且出負心語。先祖性豁達,一笑而已。一日午睡起,謂姚安公曰:"某貨郎死已久,頃忽夢之,何也?"俄圉人報馬生一青騾,鹹曰:"某貨郎償夙逋也。"先祖曰:"負我償者多矣,何獨某貨郎來償?某貨郎負人亦多矣,何獨來償我?事有偶合,勿神其說,使人子孫蒙恥也。"然圉人每戲呼某貨郎,輒昂首作怒狀。平生好彈三弦,唱邊關調。或對之作此曲,輒聳耳以聽雲。
古書字以竹簡,誤則以刀削改之,故曰刀筆。黃山穀名其尺牘曰刀筆,已非本義。今寫訟牒者稱刀筆,則謂筆如刀耳,又一義矣。餘督學閩中時,一生以導人誣告戌邊。聞其將敗前,方為人構詞,手中筆爆然一聲,中裂如劈;恬不知警,卒及禍。
又文安王嶽芳言:其鄉有構陷善類者,方具草,訝字皆赤色。
視之,乃血自毫端出。投筆而起,遂輟是業,竟得令終。餘亦見一善訟者,為人畫策,誣富民誘藏其妻。富民幾破家,案尚未結,而善訟者之妻,真為人所誘逃。不得主名,竟無所用其訟。
天道乘除,不能盡測,善惡之報,有時應,有時不應,有時即應,有時緩應,亦有時示以巧應。餘在烏魯木齊時,吉木薩報遣犯劉允成,為逋負過多,迫而自縊。餘飭吏銷除其名籍,見原案注語雲:"為重利盤剝,逼死人命事。"烏魯木齊巡檢所駐,曰呼圖壁。呼圖譯言鬼,呼圖壁譯言有鬼也。嚐有商人夜行,暗中見樹下有人影,疑為鬼,呼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