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幾天的雪下得愈發大了,漣漪蜷縮在我身旁,她用袖子輕輕拭去窗上的霧氣,外麵的世界白茫一片,漣漪說:“看,都結冰花了,手也凍冰了。”說完,她雙手摩擦著,躲回被窩裏。我梳著頭發,看見銅鏡中的她又埋在棉被裏。
我起身從棉被裏撈起她,說:“都這個時辰了,趕緊起來吧。”
漣漪揉著惺忪的睡眼,蹙著眉道:“今兒個冷極了,你幫我去跟那老怪物請假吧。”
我拿過木梳就開始幫她梳頭,說:“你也不是不知道李師傅的脾氣,今兒個這天啊,小皮鞭打在身上可疼極了。”想到昨晚上的練功房,身上的疤痕又開始隱隱地疼著。
漣漪似乎也想到了李師傅手中的皮鞭,她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木梳,胡亂地梳了兩下後草草地紮起。她穿了件厚重的棉襖,給自己套上棉鞋,一切看起來都顯得那樣笨重。穿完後,她坐在床上笑著:“我穿這樣,看那個老怪物的皮鞭從哪兒抽。”
我笑,然後將自己洗漱幹淨後,和漣漪拉著手穿過一個很大的庭院,走進練功房。雪下得很大,仿若給這片寂寥的大地上披上了一層銀裝,唯有庭角的柏樹上偶露一點青翠,很多人都說上海下雪的幾率並不大,但今年的大雪落得飄飄灑灑,有些罕見。
站在練功房前,漣漪輕輕為我拍去落在身上的雪,然後,她笑著也為自己拍去雪花,拉著我走進練功房。所有的人停下手中的事,齊刷刷地看向我們。李師傅和其他幾個老師傅也停下交談,慢慢向我們走來。
李師傅打量了下我們,眯著眼睛說:“大小姐們呀,您可都起床了呀。人家去蘆葦湖旁都練了嗓子回來了,您這才起呀。我看您要不別學戲得了,改行回去當金枝玉葉吧。”
漣漪看了下天色還未亮的門外,回了句:“現如今天都未亮,一大早的,就得去外麵吹冷風呀。傻不傻!”
“哎呦喂,您不傻,我們都是傻子。我們一大早就得去外麵吹冷風吊嗓子的,不都是為了唱好戲,當好角兒嗎?這嗓子可是咱戲子的本錢,您怕風吹日曬的,趁早收了包袱給我滾蛋。留在這裏跟我頂嘴?如今可都沒人敢這樣了。”李師傅慍怒,道。說完後,他手中的皮鞭狠狠抽在我和漣漪身上,罵道:“丫頭片子的,未經人事,膽兒這麼大。”
他拉著我和漣漪走到庭院,將我們摔在雪地上,扔給我們兩塊板子,道:“給我頂在頭上。”然後他又在我們頭上的板子上放上一個木盆,裏麵倒滿清水,喊著:“這京劇可是咱們的國粹,你們今兒個,可算是趕上啦。”
所有的人都圍在廊道裏等著看熱鬧,玲姐披著件粉色的披風站在黃天恩身旁,微微冷笑著,寒風拂起她額前的劉海,她穿著件米白色帶碎花的旗袍,如此端莊素雅。當她和黃天恩站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知道,何謂金童玉女。
我和漣漪跪在雪地裏頂著被倒滿清水的木盆,寒風襲來,我們瑟瑟發抖。漣漪抖著聲音說:“對不起,我拖累你了,都怪我這張嘴。”我輕輕搖搖頭,咬著牙,跪在雪地裏,讓雪水濕了褲腳,膝蓋開始傳來刺痛的感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廊道上漸漸冷清,天色愈發地暗,漣漪的嘴唇略有些發紫,她抖著聲音說著:“看這天,怕是又要下大雪了。”然後,她慢慢起身,將頭上的木盆往雪地一扔,裏麵的清水已經在開始結冰。她有氣無力地蹲在我麵前,將我頭上的木盆也扔在地上,‘哐當’一聲,略有些刺耳。
漣漪拉著我站起來,我的眼前有些發黑,隻聽見漣漪說:“我們走吧,這兒太苦了。擺明了這群老怪物都想整死咱倆。墨音,我們走吧。”
我還來不及搭話,她就拉著我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不知道有誰在背後,在後麵喊了句:“那丫頭片子叛班了。”在梨園行裏,背叛戲班獨自跑走,叫做叛班,抓回去,難免又是一陣好打。我想告訴漣漪停下來,可潛意識裏,我卻跟著漣漪跑遠。
漣漪怕苦,是不是我也怕苦。其實都不是,我們怕打,現如今大冷天的,這小皮鞭抽在身上的時候,一道又紅又紫的疤痕便立刻顯現出來,錐心的疼蔓延在整個大腦之中。所以漣漪拉著我離開那個偌大的庭院的時候,我才會跟她沒命地奔跑在上海灘的街頭,奔跑在黃包車與電車穿行的街道,奔跑在繁華的店麵前,我竟忘了,在那個地方,母親的戲服安靜地躺在我的皮箱裏。
我們奔跑了好一段時間才停下來,漣漪扶著牆大口大口地喘氣,她微微皺緊了眉頭,抬起頭對我說:“墨音,我居然帶著你逃跑了!”她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感覺到她就像是那種帶著心愛之人私奔的男子般,有著些許的僥幸與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