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軟軟癱在血泊裏的清歡麵目微動,有那麼一瞬間的不可思議。
這不可思議不是因為皇上放他走,是因為皇上說的話。皇上說,他日沙場再見、無需顧慮……皇上居然告訴他,讓他清歡無需顧慮!
這以錦繡江山、浩浩河山作為賭注,押的卻是一場注定沒有生機以及轉盤餘地的賭!
“皇上……”清歡徐喚出口。
隔著這一段距離,這般的音聲我是聽不到他同皇上在說什麼話的,但從唇形、並著麵上情態還是瞧出了清歡的意思。
他一定是想告訴皇上,別這樣,你越是這樣,我心裏便越是不好過;你的重情重義、連江山大業與帝王職責都棄之不顧的性情,那樣深刻那樣明晃晃的讓我照見了自己的陰霾。你可以將一切一切一揮而就全然不要,而我卻做不到,我做不到!
似乎清歡的心中所想、腦中所思,皇上已經體察了到:“我們不一樣。”陛下轉身沉目,卻並無過多解釋。
是啊,不一樣,不是性情、不是行事風格做派,而是所處格局、情勢,一切都不一樣。
皇上雖是西遼國的皇上,富有天下,但這都是他自己的身外之物;而清歡周身所背負的血海深仇、那份不甘與那份不得不為之,則是前一輩人加注在他身上容不得他不要、容不得他瀟灑放下的許多無奈,不是他自己的東西,所以由不得他不要、由不得說放下就放下。
真的很可惜,若是皇上與清歡從一開始便沒有行在兩條截然不同的路途之上,而是同為皇室貴胄,那麼他們一定會成為很好的兄弟,也會成為至真的知己……他們彼此之間短短不多時日的交集,就已然將對方了解的如此透徹!卻偏生宿命何其作弄,天道何其無奈,又怎麼能不讓人款款慨歎!
琉璃天光裏,清歡於血泊中慢慢的自地麵起了身子,從麵目神色來看他是竭力去壓製這許多情緒。但到底還是沒能壓住,一任他自持甚高、再怎樣自覺冷靜,那麵目的顏色變化還是出賣了他偽裝中的堅強。
他不曾將皇上刺入他胸口的劍拔出來,就如此拖著憔悴的身子、捧著支離的心一路離開。
斑斑血跡哩哩啦啦流了一路,因他背身對著我,故我凝眸定神也不能看到他麵上的神色,隻在他一轉身的須臾裏,那麵貌、他眉峰間的剛毅色彩尤其記得清楚。
似乎他要讓這份疼痛入骨入髓,似乎隻有在這樣的疼痛中,他才能把持著遊絲般的最後理性,而不因感情的驅馳而令自己有所反悔!
他走了……
踏著一條血路,去奔赴向另外一場荊棘叢生的戰場。他與皇上、與我之間終於還是拉開了一大段淵深的鴻溝,這鴻溝無可跨越、也無可挽回。一如落日對於夜月,本就是有著極端不同的本質區別,無力也無法再去強行扭轉什麼。
我煢煢然立在殿內小窗前,懷著已然蛻變的寥寥廓廓的一顆心,如此默默然看著這一切,看著清歡就此一步步離去,看著皇上居然就這樣把這個隱患說放走便放走、不曾去采取一丁點兒挽回的措施。
這一時忽然升起一種極可怕的宿命感,這是無關清歡、隻看皇上自身的不可逆的宿命感!
一個人性情乃是件不好不壞的事,古來金釵當街沽酒之灑遝英傑不在少數。但皇上,這堂堂一國之君忘卻了身份、放下了架子與尋常百姓一樣無拘無束無所顧忌的任意性情,所帶來的後果從來都是苦果!
清風豔陽撲麵而來,一倏悠神誌渙散……
但那又能如何?皇上尚不忍心,我一個為妃為嬪者又端得能夠狠下心除去清歡?
可是清歡還在帝宮、還在皇上的掌控範圍之內時,確實是除去他、亦或者製約他的一個最好最恰當的時機!如若一旦失去了這個機會,放虎歸山、放龍回海,那麼一切一切,將真真正正的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心頭一狠又一痛,到了底還是一切都重歸作了罷!我頷首垂眸,雙手合十的企求上蒼可對皇上加以護佑、對我西遼弘德一朝加以垂憐。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是好的,至少人在有些時候誠然是需要自欺欺人的,自欺欺人的慰藉心中那些空茫、那點兒荒唐。
塵埃裏的花兒開了,注定會落去;無果有果的事情,從來也都是注定。不是殞命便是失魂,無論如何,無論哪一種,都注定一個痛徹心扉、一個失意丟心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