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1 / 3)

第九章

紫薇雖然自命不凡但畢竟還是凡人,她看不到將來隻能在眼前摸索,不敢輕易的放棄什麼盡管她很抵觸,她要走自己的路但還是不情願離開腳下的胡同,她截斷了自己當指揮的曆史,跟著別人的指揮棒在大合唱的隊伍中把胸挺直。

她徘徊在使館前那焦慮的思潮中,已經過了中午時分,焦慮使她不想吃飯,而不吃飯又違背了肌體規律,她並不是沒有饑餓感,而是饑寒難耐,薄薄地羊絨大衣支撐著外殼,內裏的腹壁已經前後緊貼一處了。她感到中氣不足,兩腿在不由自主的打著戰抖,與在寒風中戰抖的大樹一樣,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仰視天空,淚涔涔的慘白,前後環顧,靜悄悄的灰色遮擋了所有的希望。她數著前麵那幢灰色層樓,可是怎麼也數不清是17層還是23層,那高度使她頭暈,那一種格式的窗戶總是讓她在17層以上就開始產生視錯覺,她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兒,是窗戶給了她臨死前的幸福,無論是幻覺還是感覺,窗戶是風的出入口window—wind,而風又是鬼神在陽間的存在形式,怎麼不可以認為門是為人的實體所造而窗戶是為靈魂所設的呢?背後的這個建築她至今也說不出來是什麼造型是幾層的樓房,這是她要進去簽證卻被禁止的雷池,是使她感到自卑的別人的領地,是在肆意侮辱她的人格尊嚴的巨口妖魔,是像她幼年記憶中的父親一樣在她完全無辜時罵她“款識”排斥她在家中的合理存在,她不敢去端詳這個傲慢的建築,她抵製它的神聖地位,她更厭惡自己非要去巴結人家的這幅奴才骨頭,她恨自己缺乏脫俗的個性和傲骨,她自小就善於委曲求全,已過而立之年了依然沒有自我的位置,她記得在徹夜不眠中讀過的布德爾自傳時曾讓她淚流滿麵的是布德爾的藝術家品格:布德爾一生都在奮鬥,尤其是和平庸人的觀念進行較量,他像逃避瘟疫似的逃避留學、獎學金、榮譽讚美等這些世俗人為之爭奪奮鬥的東西,因此他常常感到一種心靈的孤獨。紫薇反反複複地在內心中叩問自己:我為什麼不能脫俗呢?為什麼?是怕失去活著的虛榮還是怕產生心靈的孤獨?

她悲淒地踟躕在這條不知名的街頭上,兩腿由寒冷的戰抖慢慢變得麻木,胃部的空落感已經演變成為隱痛,腰部疼得如遭了電擊,既不敢咳嗽又不敢打噴嚏,否則一定會砰然一聲斷裂。她覺得自己一定很難看,她機械地挪動著麻木的雙腳,想找一個小商店當然最好是副食商店,可是南邊是一條灰色的馬路在無盡頭的延伸著,好久好久才拐了個彎。路邊矗立著兩排灰色高層建築,馬路很直很寬也很美,但它的南北方向決定了這些建築的大門小門都不可能對著馬路開放,這就注定了這條馬路的清冷。她用麻涼麻涼的腳叩著清冷清冷的路,像是對風雨同舟中的患難姐妹一般地說:你不要抱怨自己的孤寂,不要羨慕長安街的繁華,這是先天條件決定的必然的命運,順其自然,安於必然吧。如果你也是先天的東西方向,又怎能享受這份寧靜與清恬?這是潛意識對意識的叩擊,可是恰如迷途的羔羊,北鬥星對它無濟於事。她慢慢地向北走去,北邊有一條河,一條有著灰色的高高堤岸的很美的城市內河,紫薇覺得這條河與故宮的護城河一定有著某種血緣關係,它們很像,但是脫離了紅磚琉璃瓦,顯得輕鬆瀟灑,大有八十年代風韻,哦,紫薇笑了一下,這一定是故宮那條護城河的第幾代外甥女。她不想走近它,它不會給她溫飽,她也無心更無意也無力去欣賞河水那洋洋得意的奔流和轉瞬即逝的哀傷,此時的紫薇是絕對的現實主義者,她隻求第一需要的滿足。

她完全可以打車去王府井買條毛褲並去吃點什麼熱乎的可口的食物,可是她卻連想都不會想,她根本就不會保護自己反而總是自己殘害自己,她從來就不會為自己做一些吃穿的打算,她習慣了穿姐姐給買的衣服,絕對弄不懂衣服的尺寸號碼和衣服是一種什麼關係,記得寫畢業論文時她去了一趟上海,受男朋友也就是現在的丈夫的囑托要為自己買點結婚用的衣物,可是她在商店裏轉來轉去不知道該怎樣張口去買,流連在櫃台前看著別人購買,就像默背考試題似的反複在心中默默地試著嘟囔著說:“請問買一條我自己穿的褲子要多少尺寸?”練好後大著膽子提著“咚咚”直跳的心去實踐了一下,可是售貨員壓根就不理她,一定是聲音沒有衝出嗓子眼,使勁咳嗽了一下又說了一遍,仍然沒有反應,她嚇壞了,是不是惹得人家討厭了?於是便目不敢斜視地快步的離開帶著一臉的尷尬。

又一天,一家商店的一條海藍色的裙子拉住了她的腳步,真漂亮,她真的需要一條裙子,她隻有一條姐姐多年穿過的花裙子已經褪了顏色破了裙邊,她站在櫃台前看著另一位顧客在購買,售貨員極其熱心地幫助她挑選,紫薇聽得很清楚,這顧客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穿多大尺寸的裙子。”

“你應當穿2尺4寸的。”於是就試穿挑選,她們顯然是熟人。可是紫薇這個不諳世事的書呆子不知道避嫌卻呆呆的站在旁邊從頭看到尾,全然沒有看到那兩個人不自然的目光,她們也許把她當作商業局的檢查員什麼的,買過後沒有聊更多的家常就道再見,瞥了她一眼便分手了。

紫薇全然不看火候,心裏隻是興奮的想著,看來不知道自己穿多大尺寸的並不是我自己,售貨員還可以幫著選尺寸呢,她在心裏先謝了這位漂亮的售貨員。她滿懷喜悅地走上前去,像剛才那位顧客一樣說了一句:

“同誌,我想買這條裙子,我真不知道自己穿多大尺寸,應該是多少呢?”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挺大,臉也紅了,誰知那位售貨員完全不理會,見兩旁無人,紫薇大著膽子又重複了一遍,不曾想那位小姐竟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說:

“你穿多大尺寸我怎麼知道,問你自己去。”

這一句不啻如金箍棒兜頭砸下,紫薇瞬間僵住了,她覺得商店裏麵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嘲笑她,她不知道該怎樣走出大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旅館的,她擰開水龍頭傷心的哭了,望著洗漱間整麵牆壁鑲嵌的大鏡子中自己那被水與淚打濕的麵孔,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惹人討厭,難道自己真的有一副“款識”相?她使勁地洗臉想洗去臉上的“款識”相,可是越洗淚越多,她發誓再也不進商店的門了,可又怕失去這剛好來上海的機會讓男朋友失望,因為當時的上海是全國的購物中心。於是她隻好給男朋友寫了一封信,讓他把自己應該穿的衣服褲子尺寸號碼寫在一張紙上寄給她,往郵筒裏麵扔信時她長歎了一聲,“如鄭人買履。”可又別無選擇,還敢去問誰呢?那個時候她的丈夫是很能幹的,她正是因為他在生活中什麼都懂,才把他選做自己生活中永久的依賴。男朋友很快便寄來了她所穿衣服褲子的尺寸號碼,可是因為紫薇對尺寸數字與服裝的關係毫無所知,所以永遠也記不住弄不清是2米1還是2尺1,需要的時候找不到記著尺寸的小本子,帶著時又不需要,就這樣她終於沒有從上海給自己買回一條裙子一件衣服。挨餓更是習以為常,經常在滴水未進的情況下連續講課一上午,接著還要去書店轉上兩個小時,下午3、4點鍾了才在沒有了饑餓感隻有胃疼的情況下趕回家喝上一大杯涼水,抓過眼前的什麼涼的硬的酸的甜的隻要是能夠入口的東西隨便吞幾口,便不顧一切地去翻閱在書店裏抱回的新收獲。她這樣虐待自己不知道潛意識中有什麼和自己過不去的情結,自暴自棄?不像,可那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