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1 / 3)

第二十章

被扯亂了的腸胃在進行著更加痛苦的自我掙紮歸位的努力,它們互相擁擠著、碰撞著、糾纏著、拉扯著、毫不相讓的撕打著,絕無一點利他的意識,完全就是一場與民生利益有關的國際戰爭,直打得天地無助,隻好把紫薇從離恨天外又請了回來。她在劇痛中睜開驚恐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守在床邊的丈夫,像一個吸毒成癮的賭徒一樣,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取一支杜冷丁,丈夫去了,而且去了幾趟,他向那小護士低下了高傲的頭,可是因為時間不到,護士堅持自己的職務原則不給打,好不容易熬過了半夜到了時間,那可愛的天使終於舉著一支可愛的“楊柳枝”進來了,杜冷丁很快讓她痛感全消,全身的肌肉神經也都迅速進入休眠狀態,隻有大腦細胞不肯被麻醉,它具有自己的意誌和自主權,在經曆了那麼多的痛苦之後它要盡情的享受著無痛的快樂,很快便進入興奮狀態。她一夜沒有合眼,看著腳上方的吊瓶在一滴滴從容不迫的向她的血管裏麵參與,她無聊的想:是藥衝淡了血還是血染紅了藥?她想到了染料池,她從未見過但是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出來,這種東西很具象,她能看得到一塊白布正在徐徐地向紅色的染料池中投入,那紅色順著白布的縱橫纖維擴散,很惡心甚至恐怖,她皺緊眉頭把眼光離開,環顧了一下屋子。

昏慘慘的燈光籠罩著這間放置了四張床的狹小房間,好像一個食品紗罩在孤零零的小燈光下扣著沒有吃完的四個碗碟。後來聽說這是癌症術後的房間,其他三張床上各自臥著一位癌症切除後的老太太,她們的床邊都蜷伏著一位受苦的老伴在陪著老妻共度難關。據悉鄰床這位胃癌患者的老伴已經在床邊度過了17個日日夜夜,就這麼趴伏著的一個瘦瘦小小的老頭兒。

此刻經過杜冷丁的作用,整個房間整所醫院整個世界都進入了死寂與空幻,不顧一切的鼾聲從各個房間傳出在夜空中交流著,使這悲慘的夜空變得更加淒慘。她看著守在自己床邊打盹的丈夫,也在趴伏著,把那倔強的前額放在手臂上,紫薇愛憐地看著丈夫,丈夫,多麼神聖的稱呼,記得新婚之夜她問過他什麼叫丈夫,他回答丈夫就是頂天立地的人,這回答不錯但與妻子無關,妻子不想反駁隻是默默的記下了,在互相折磨中轉眼間過了將近十年,燈光雖暗但她看得清楚,丈夫的頭發已經花白,一股很強的內疚感湧上心頭,她很動情地想撫摸一下丈夫那伏在床邊的花白的頭發,可是四肢以及整個身體在藥物的作用下都已麻木,既無痛感也無其他的感覺,她用奇怪的手捏了一下奇怪的腿,冷冰冰的死亡的感覺,她不願意用這死亡的冰涼去觸摸丈夫。

她希望丈夫能不顧困倦地抬起頭來摸一摸她,像那個中了魔法的奧羅拉公主由一個愛的吻解除百年沉睡的魔咒,她相信丈夫的觸摸會讓她死去的軀體像充電一樣複活,可是丈夫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屑於這些小資產階級情調,他抬起了頭,卻看著吊瓶,他沒有看妻子那可憐兮兮的目光,他隻是在看守著輸液的吊瓶,他很負責任。

世界這麼大,為什麼偏偏要“不是冤家不聚頭呢”?這是什麼定理?在紫薇的記憶中,丈夫如此長時間的守候著她還是第一次,包括兒子出生時的那次手術在內,她為此而感動,想象著出院後如何施展女性的溫柔去報答他,她覺得自己有火山岩漿一樣沸騰的熱情等待著噴發,隻要丈夫願意她會像這個時代的年輕戀人一樣的可心可意。但是一想到丈夫的理性的冰冷,她立刻又被強烈的自責與羞愧感所打擊,這也許就是興奮劑的作用?她覺得一種恥辱的窘迫感蒙上了麵孔,使她不敢對視丈夫,眼前這位雖然做了丈夫和父親的男人,依然首先是一個冠冕堂皇的革命者,這使她聯想到了“掛在脖子上的安娜”,但不管怎樣她還是很敬佩他那嚴格的超我係統,雖然是懷著極其痛苦的心情。她曾經多麼希望能在夜幕下享受到丈夫的溫柔軟語或優柔的體貼,但是從新婚之夜起她便開始對夫妻關係的價值進行重新的評估,確定那些美好的詩歌小說中的描寫都是愛情與夫妻無關,夫妻不等於愛情或夫妻不是愛情是對前世的報仇這句話倒真的有了幾分道理,還有什麼樣的複仇能比如此漫長的終身折磨來得更可怕呢?婚姻對愛情幻想的毀滅性打擊導致了她的憂鬱,做了妻子的她幾乎不敢斜視一眼睡在另一半床上的丈夫,隻有學著丈夫的樣子把自己的被角掖的嚴嚴實實。她生活的第一課是從丈夫那兒學到的,使她懂得了無論白天黑夜都要保持自尊自愛的君子之風。但是她不幸的生有了一個額頭很高的腦袋,俗稱“笨兒頭”,這笨兒頭總有一些笨想法來騷擾自己不能安寧,她總是在癡癡的思考這白天的人生和夜晚的人生有什麼不同,白天的人生由信仰、理想、抱負、世界觀等等組成陽光下生活的內容和意義,而夜晚的人生將這一切都放進了辦公室,關進了抽屜裏,月光下的人又是由什麼樣的抽象信念來從事著一律的行為呢?陽光與月光對半分配著人一生中的24小時光陰,當然也是人生的對半生命,一點不多一點不少,那個太極圖就是人生本質的示意圖。但是人們重視12小時陽光下的自己,而這12小時中又無奈地抽去了4至6小時作為生物人的特性去支配,人們隻能在6至8小時裏研究這一半的人生,對於另一半的自己隻有靠黑夜對視線的掩蓋能力去否定它,認為它毫無意義,是無稽之談。無意義的自己,多麼虛偽的否定!而人最珍貴的又是哪一半的自己呢?又是哪一半的人最有實質性的意義和收獲呢?這笨兒頭困擾著自己又苦惱著自己,她要把揭示陰極中的人生意義作為自己的事業和奮鬥目標。可是陽光下的人們又是那麼鄙視和否定著月光下的自己,紫薇恨這虛偽的陽光,恨這虛偽的否定,又不能離開陽光的照射,不能否定自己的虛偽。她自己在陽光下也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滿口高雅理論的人師,怎敢輕易玷汙哪怕是被誤解的玷汙自己的名聲?她不管有多大的膽子無論做什麼事情,也不敢用自己的名譽去做任何冒險的嚐試,這是在陽光下求生存的首要條件。這笨兒頭明白這些道理隻是製止不了自己的胡思亂想,萬般無奈隻有在拳頭的一陣猛擊之下,把那些陽光月光陰極陽極白天黑夜的荒誕念頭都敲進後腦勺去,求得過幾天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