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製作用以死亡的恐懼威懾嚇唬自我,超自我以成佛的標準規矩和誘惑著自我,潛意識的衝動又在撞擊著自我,自我痛苦的掙紮在四麵楚歌之中,又在發著凶狠製伏著腳下永世不許翻身的魔障——原罪意識,金剛那張嚇人的麵孔其實就是人所具有的最真實的麵孔。人最害怕的從來就是麵對真實的自己。
這張層次分明語彙清晰的圖畫充滿了強烈的動感,如顯示屏更如實戰場地,可以聽到金剛那“哇……呀呀呀”的叫聲,他直言不諱地告訴人們,自我的確立是何等的艱難,自我勝利了,人則為佛,自我失敗了,人則為獸,千種獸頭的命名就是一種恐嚇的暗示,無論成佛還是成獸,就是這場殘酷的自我戰鬥脫胎換骨的結局。
老和尚說:“金剛是文殊菩薩的化身,下界懲惡的。”
此話差也,紫薇給予了堅決的否認!她的思維以從未有過的敏捷和清晰在推演著這些玄秘的朦朧,那些端坐的菩薩勸人為善,諸惡莫作,金剛則具體的教習人們如何製伏諸惡。不妨想想看,若靠金剛下界懲惡,該要生出多少冤案,好人壞人的概念如何一刀斬齊?好人身上有惡習,壞人心中有善念,兩者互相轉化瞬時多變,該如何懲治?況且人在不斷繁衍,即使金剛能變化又怎能經得住這一夜成億的繁殖?尤其那個原罪,是人類基因之中的故有存在,人人都有,隻要是人!所以隻有人人覺悟懲治自身之惡,才能從根本上達到除惡去孽的目的。宗教向人們昭示的真意在此。人這個社會化的動物,最懼怕的就是在光天化日下的自己,最不感透視的是自己的靈魂,尤其那些為人君子者,他們掩蓋了文殊菩薩的本意,將金剛封為警察,隻負責抓小偷與過路人無關。你去過金剛殿嗎?當你走進金剛殿時往往就有一句話隨風飄入人們的耳中:金剛的臉啊,好人看是笑,壞人看是凶。可是無論好人還是壞人,就是最虔誠的善男信女,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依然不能把那張呲牙咧嘴扭曲痛苦的臉孔看成是慈眉善目的笑臉,除非你臆想為笑。故而驚悸之餘隻有低頭思過的份兒,人君看過也不外是一副心懷鬼胎不敢正視的模樣。
紫薇越想越多越離奇越深入也越入神,尤其那圈白骨骷髏使她產生了一種發現與超越的激動。在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中抑製作用位於自我之下使自我不用擔心原我的任性肆為,但是既然原我的衝動來自本能,同時又本能地生出一個抑製作用豈不自相矛盾?難道這本能之中還有長官與下屬之分?況且已經有了外界、自我與超我三重力量與原我抗衡,對此紫薇長期困惑不解,在她那未完成的手稿中也曾對此提出了種種疑團,而現在,這馬頭金剛振振有詞曰:抑製作用位於自我之上,它以死的本能恐嚇自我,自我因恐懼而對原我施加壓力,因為原我無所謂生死之慮,它隻受快樂原則的支配,但自我是理智的、審慎的、貪生怕死的,所以死的威脅隻有在自我之上才能起到抑製作用。紫薇自我論證著,並且就如小孩子發現了大人的秘密似的,不覺有點洋洋得意,西方偉大的弗洛伊德先生何時見過馬頭金剛了嗎?他難道隔空抽取了佛教的精髓了?不知是過於匆忙還是東西方語言的障礙,竟然擺錯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應該打一場文化官司嗎?
紫薇多想找一個人敞開心扉的談一談啊,她想到了自己的手稿,想到了那位專家,她帶著一股回光返照的精氣思辨著,神兮兮地來到了門前供遊人休息的長椅子上,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寫了起來,她的筆在顫抖,字也是顫抖的,來不及思考,隻有任著筆尖在紙頁上滑動。
太陽開始西下,遊人在成對地回歸塵俗,她收起筆想站起來,去頤和園,她所設定的最後一站,但是卻真的站不起來了,一股白色的透明霧狀體從她的肌體組織內脫出,漸漸地凝聚成一條蛇一般涼絲絲的晶體從鼻翼兩旁冷颼颼的穿出,她驚懼地伸手抓了一把,如鰻魚一般又粘又滑地從手掌中溜出,打了一個旋轉又回到了體內,重新升騰,穿出……
多麼可怕的鰻魚手感啊。
她想起了抓鰻魚的那個冬天,天好冷,窗玻璃上結著厚厚的冰花,臨終的姥姥在艱難地喘息著,已經十幾天啦,突然在讓人窒息的呼呼喘息中,穿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
“魚,想吃魚。”
這是一個工人不上班,農民不種田,漁民不打魚,學生不上學了的時代,哪裏會有賣魚?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大人們都沒有當真,小紫薇卻聽的很真,她迅速找出自己積攢的一元錢,拿起一個小鋁盆就出門了。那個冬天冷得嚇人,她的幹瘦幹瘦的小手很快就和小盆的邊緣凍到了一起,同樣幹瘦幹瘦的身體被狂吼著的北風吹得原地旋轉,臉上流著凍住的眼淚,心裏沸騰著滾燙的淚水,姥姥要吃魚,可是去哪裏能買到魚啊!她跑了好幾個商店都是空靜靜的,賣貨的櫃台和水泥地一樣的****肮髒除了沒有打掃的灰塵之外一無所有,她跑了好遠的路來到了一個大商場,一進魚市場的大門,夢樣的聚著一堆人在賣魚的櫃台案子上搶著什麼,肯定是魚!瘦小的紫薇一反往日在人堆中懦弱無能的甚至羞怯排隊的性格,不顧一切地鑽到了一個胖老太太的腋下,很輕易地占了一個位置,看見了魚案子,那上麵簡直就是一個退潮的海灘,在稀溜溜的灰色的汙泥中盤纏著一條條鰻魚,這些人正在用手在泥漿裏麵往自己帶著的盆裏麵撈著、搶著,搶好了合適的份量便倒進售貨員的秤盤裏麵去稱,賣魚的人冷漠地守著秤盤站在那裏看著這些不顧一切各自為戰的人們。這是人手與鰻魚之戰!小紫薇渾身汗毛直豎,她害怕那些蛇一樣的鰻魚,怕極了,她可憐巴巴的看著售貨員,她正在斜著身子支著胳膊肘,一派逍遙地等著人們把抓到的魚從盆裏倒進秤裏,再從秤裏倒回盆裏。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旁邊的胖大娘,她正滿麵喜色蠻有樂趣地往自己的盆裏麵扔著,鰻魚是死的,但是那特有的黏液加上爛泥簡直就是活的一樣,一把抓不住,一扭就逃掉了,胖老太太哈哈大樂地追著抓那從她手裏逃跑的與她逗樂的死鰻。小紫薇哭了,她哭著伸出凍破了的小手,去捏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小鰻魚,天哪,滑溜溜,粘唧唧,又充滿了肉感,她毛骨悚然,頭皮發麻,看著從自己手中滑掉的那條小鰻魚,她很想掉頭跑開,可是姥姥想吃魚,姥姥要死了,姥姥要吃魚,這是唯一的魚啊。她用袖口擦了擦臉,懷著必死的決心,定定的看準一條不大但也不小的鰻魚,堅決地伸出手去,死死地抓住它的尾巴,手沒有動但是那魚卻慢慢的從手中向外脫,眼看就要脫出,她急忙又按前一步,依然抓不起來,這時她才明白了那胖大娘為什麼樂,她不能不樂,因為她總不能對著這麼一條死鰻魚喊殺吧,這也叫自我解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