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舊金山的夜晚失去興趣的我很快就在溫暖的房間裏睡著了。半夜時分,突然被一陣尖利的警笛聲嚇醒,急忙起床拉開窗簾四顧,我們下榻的renoir酒店下麵正對著警察署,一輛emergence警車飛快駛入,停止在鐵柵欄門外,從車上下來4個人,兩位男警察押著一男一女兩位帶著手銬的亞洲青年走進了鐵柵欄門內,我居高臨下,像在看一場無聲電影。一進門內,便分別搜身,女青年也在推推搡搡中被那男警察搜身,而且毫無顧忌地搜索了一位女性的禁區,我感到很吃驚,急忙去取照相機,已經來不及了,他們進到一間屋內,一切又歸於寂靜,時間是半夜3點多。路燈下,警車旁,幾位黑人流浪漢正在徘徊,是等待還是禦寒,無人過問。路盡頭,高樓下,一位背著大行囊的瘦弱斯文的亞裔小夥子在慢慢行走,不是趕路是消磨,消磨的是漫漫長夜還是錚錚骨氣,我無法詢問,隻是良久的注視著,很久很久……事後導遊對我說,我當時的做法非常危險,夜晚不管外麵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能開燈拉窗簾,那樣會導致槍手為消滅目擊者而向你的窗口射擊。
流浪漢是舊金山不可忽視的一景,霓虹燈下,一些無家可歸的人破帽遮顏,很隨意的蜷縮在一隅過夜,有的用兩個大紙盒箱套在一起鑽進去香甜做夢,許許多多,各式各樣。早上他們隨日出睜開眼睛,便在政府指定的餐館門外,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待著領取免費早餐。如此暴露的資本主義的瑕疵讓我們非常開心,自卑感瞬間變成了悲天憫人的同情心,看著那些流落街頭的不幸的人們,他們大多數是年齡較高的黑老人、亞洲老人還有一些年輕的白人、黑人小夥子。經過了一夜的風寒之後他們倒是精神頭十足,毫無悲慘世界的烙印,也許他們是犬儒主義的崇拜者,也許是資本主義的犧牲品,無論如何,是一個眼見的現實,我選取了一個隱蔽的角度拍下了這組鏡頭,生怕傷了他們的自尊心,為了獲取近景鏡頭,以他們的隊伍作為背景,我讓夥伴們為我就近拍照。一個剛剛領得了免費早餐的白人小夥子發現後,端著沒有喝完的咖啡跑過來向我熱情致意,我邀請他一起拍照,他高興極了,立即舉著咖啡作出酷酷的pose與我合影,他的幾個同夥看見了,歡蹦亂跳的跑過來合影,我一看怕招架不了,便做了一個鬼臉跑開了,為自己獲取了珍貴的鏡頭而暗暗得意,實際上人家並不在乎你拍了什麼有主題的鏡頭,這就是觀念上的差異,我們太喜歡吹毛求疵了。
我們這些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人們為終於見到了資本主義的本質而大放厥詞,站在遠處欣賞著帝國主義的瑕疵,就像看電影一樣。突然一個近鏡頭在我們眼前拉開,一位老黑人從免費早餐的隊伍中走出來,掏出衣袋裏的零錢買了一個麵包喂鴿子,一群鴿子圍繞在他的身邊,他一點一點地喂著,引得鴿子一起一落,在清新美麗的晨光中,群鴿起舞,非常優美。
早餐後,他們無所事事地坐在路邊,我們的車正在路口等候綠燈,我按下車窗玻璃,伏在窗邊看著他們,一個老黑人慈祥的笑著,搖著手和我打招呼,我也和他熱情的招呼著。走了很遠,我依然惦記著他的微笑,這微笑怎麼會發自一個流浪漢的內心,又怎麼能如此協調地掛在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的老人臉上呢?笑是為他人付出的愛,一個失去了愛的老人從哪裏產生的這份慈愛呢?我深深地為之感動了,如果可能,我真的願意為他付出一份兒女之愛,然而綠燈亮起時,我們的車就無情地開走了,一麵之交留下的也不過是一頁紙的牽掛。
接下來,我們做了一次橫貫美國東西的飛行,從舊金山到華盛頓,從太平洋飛到大西洋。上海的古小姐在機場迎接我們,熱情洋溢的吳儂軟語伴著淅瀝瀝的小雨,我們感覺到了江南水鄉,然而,波多馬克河悲壯的曆史和雄渾的氣勢,令我們車內的幽默顯得那麼輕浮。在崇拜華盛頓的年齡時,我曾狂讀美國史書甚於自己民族的千年史冊:華盛頓紀念碑、傑弗遜紀念堂、林肯紀念館、白宮國會大廈、五角大樓……夢魂縈繞著美國,多少次,琵琶弦上說相思,多少回,相思始覺海非深,也許因為想得太真,故而一直不敢相見,生怕現實的瑕疵毀壞了想象中的理想化形象,因為我知道,現實的粗糙與理想的完美之間永遠有一段不可拉近的距離,而今,我,驀然間站在波多馬克河橋邊,舉目環顧華盛頓廣場:建築,白得沒有一點私心;草地,綠得沒有一點雜念;天空,藍得沒有一點憂鬱;空氣,純得沒有一點塵埃;一切,都幹淨得沒有一點真實感。這種一塵不染的表象表達著什麼樣的意誌,我無力思考,我為自己曾經蒼白的想象而惆悵,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在此照相留念,唯恐攝影技術的低劣再一次把現實變為資料時留下斑痕。恍惚中的我跟著隊伍參觀這座曆史博物城,我仿佛看見了invitation畫中那雙從虛空中伸出的大手,是這雙無所不能的手在清洗著這座博物城中的每一件古跡,讓這些曆史遺物如此清麗簇新的矗立在現實的美國土地上,哦,一個上帝保佑的國家。
白宮是美國總統的辦公室,經過精心設計與計算,總統辦公室正麵窗戶正對著傑弗遜紀念堂內傑弗遜總統的全身雕像,每天早上,總統推開窗戶,迎著朝陽,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就是傑弗遜總統的身影,中間地段一片空曠,沒有任何遮擋物,無論哪一位總統,無論願意與否,隻要身心健康,隻要生活正常,就要履行這個儀式,美國的政治信仰就是以這種宗教崇拜的嵌入式形式把傑弗遜的思想融進了白宮進而把傑弗遜的靈魂融進了美國的社會生活之中,使傑弗遜的憲法思想及其立國之本二百年不變,也正是在這種不變的內容之外才以多變的形式表現著他的民主與發展。帶著這樣的結論無比留戀的乘上了飛往紐約的航班。
飛機降落在拉瓜蒂爾機場時,已是紐約時間晚上7點,楚先生用一輛很漂亮的紫紅色中巴帶著我們駛向紐約。40分鍾的車程使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打盹,昏昏欲睡中,隻聽楚先生用他那磁性很強的南方普通話幽默地說:“前麵就是紐約,那個尖頂就是帝國大廈,美帝國主義的象征。”我本能地抓起攝像機,可是,我看到了什麼啊!
暮色中,一座灰色的巨大城堡正壓頂而來,這種壓頂的氣勢凝固在暮色之中,一種朦朧的空洞正在吞噬著我們和迎麵的一切,這就是我的美國夢。我本能的調整自己的坐姿,來迎接這巨大的恐懼。慢慢地,我從驚駭中恢複了辨識力,我看到,以灰調子的悲壯做背景,紐約的摩天大樓是以分不開的基座作為整體,磐石般的形成一座弧形城堡,遮天蔽日的鋪展開來,隻是在插向雲端的不同尖頂上才表現出不同建築的個性風格,表現出個體的存在。一刹間我似乎明白了帝國主義的真諦,所謂自由資本主義的個性表現是以堅不可摧的共同整體做基礎的。汽車在氣勢的逼迫中一寸寸駛進,我在撲麵的壓頂中無力做更深的思辨,隻能無助的等候著被這巨型怪獸慢慢吞噬,暮色以它的灰暗在渲染著這種悲壯與淒美。我想起了那個朝鮮人康的描寫,當他第一次乘船來到紐約時,他被紐約的“反叛精神”所激動,他看到“它的野性將大塊混凝土層層疊起,在最後一刻仿佛躊躇再三才加蓋,頂部皆似精巧的冰山。”沒見紐約時,我被他的野性描寫所激動,見到紐約後,我又感覺到他的描寫是多麼無力。我相信,沒有人能寫出真正的紐約,所能寫出的僅僅是自己的那點震撼。
我們的車子終於突破距離迅速靠近了紐約,這一定是一種我不能理解的數學或者物理定律的作用,我隻是奇怪,它是怎樣穿透那鋼鐵城堡的。當滿車的人透過車窗為玩滑板的黑人小夥子鼓掌喝彩時,我才回過神來,意識到我們正行駛在燈火輝煌的紐約著名的曼哈頓大街第五大道上。
我實在無法從繁華的記憶中去分清紐約諸多的街與道。滿腦子的回憶中隻有熙熙攘攘的繁榮,任何形容詞彙在紐約麵前都是蒼白無力的,隻有一個個故事才能離奇離譜地表現紐約。我適時地想起了美國的一個電視劇《俠膽雄獅》,一個獅身人麵的多情尤物和一位漂亮千金的愛情故事,隻有以紐約作為背景才能讓人相信這不是神話。紐約,魔鬼創造的城市,她顛倒了一切概念,攪亂了古希臘文明創立的理性思維,她把天堂與地獄融進了一個空間,她誘惑著魔鬼們在這裏投下了來世做天使的賭注。
楚先生把車子停在紐約街頭的青銅鬥士雕像前,讓大家下車拍照。他說:“紐約人就像這頭鬥牛一樣頑強進取,創造著紐約的文化與經濟繁榮。”我曾經在參觀宋慶齡紀念館的時候買過這麼一尊小瓷雕像,卻不知原型在這裏,有一次因為心情不好拿著這個小蠻牛撒氣把它從窗口扔了出去。此刻,麵對這尊原型,那種過於熟悉的感覺讓我依然不喜歡這頭倔牛,於是,我調轉鏡頭去拍攝街道全景,可是兩旁的大廈太高,向上不見頂,兩頭不見邊,既摸不清底蘊,又分不開層次,無法拍照更無從攝像,隻能斷章取義或望洋興歎。突然我看見鬥牛的前方一百米處,一座巨型雕像在霓虹燈下閃著銅綠,那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挺立如飛的英姿,讓我一眼便認出了是“勝利女神”,學名叫做“薩莫色雷斯的尼開女神像”,它是為紀念薩莫色雷斯島的征服者德米特裏,在一次海戰中大敗埃及王托勒密的艦隊而建立在該島的。遺憾的是,神像被發掘出來時,頭與手已全部損失,但是女神站立船頭,麵向海洋,鼓吹勝利號角的整個動態非常生動,因為迎風站立,故而衣角都向後飄揚,加上展開的雙翅形成的流暢線條,使這具極具生命活力的殘缺的女神雕像與殘缺的維納斯一樣,成了現代人崇拜的精神偶像,沒有人能夠在勝利女神麵前垂頭喪氣的,有幸看到的人都會在同化中將自己的頭安放在上麵,紐約人就是這樣,每一天,不是聞雞起舞打太極,而是聽聞著勝利女神的號角聲開始戰鬥,東西方不是兩種文化或文明,而是兩極天地,一個球體的兩麵,這不是人給分開的,而是天地兩分離。看著攝人心魄的女神,我產生了聯想,如果把她放在長安街上會是怎樣呢?哦,不會怎樣,就是一個殘缺的流浪者,不管你曾經是過什麼,隻能讓你更加殘缺。因為我們更在乎的不是曆史而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