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目前，橫嶺關沒有戰事，雙方在對峙著。到那裏也許有些意外的收獲。
“八月七日”晴到××村的×××旅部已經十一點鍾。高X×旅長和李××副官長熱誠地接待了我們。為了要赴×××去看最前線的陣地，不能久留。休息了一下，再騎上征馬。高旅長約我們回去時再到旅部暢談。他派了尹參謀主任陪我們同赴前線，加上軍部的何參謀處長和五六個武裝同誌，於是我們的隊伍又相當浩大了。
何處長為人極活潑爽直，一路上他都在和我們談著前方的情形。他是陝西人，但已二十餘年沒回家了。他說：“倘如我回到家，我母親也不會認識我了。”
三點鍾到×××，在××團部裏會見了艾團長。
三十多歲的艾團長，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軍人。何處長告訴我們：他在軍隊裏絕不以官長自居，對部下都是隨隨便便，尤其對民眾，簡直和家人一樣。因此，他部下的弟兄們都效法他，待老百姓特別和氣、親熱。
作戰時艾團長總是身先士卒，即使殺至一兵一卒，他也絕不退後。在平遙戰役中，他足脛負了傷，現在走起路來，還十分不便。
艾團長和我們在院外的竹林裏，一邊吃著新摘下來的鮮桃，一邊談著士兵英勇殺敵的故事，他很謙虛地談了些遊擊戰的經驗和戰略。這談話是極愉快的，因為他對文學是相當愛好的，所以談起來絕無一句廢話。
飯後，仍然是何處長和尹主任陪著我們向××山陣地進發。當走到××山下時，太陽已經僅剩餘暉了。××山高一千二百公尺，爬上去需要相當的時間和氣力。起初，為了怕落伍，我走在別人的前麵，不一會，卻又落到別人的身後了，而且越落越遠。別人都有那樣強壯的體格和完好的心髒，我的體格和心髒卻是這樣的衰弱！一麵吃力地走著，一麵在羨慕別人，更為自己的衰弱而悲哀！我不能落後，我不能成為團體的負擔，我咬緊牙關向上爬……爬……爬……我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摔倒在荒山。亂革裏，竟毫無所知。我慢慢地睜開眼睛，仰望著低沉的天空。太陽完全落了，一抹彩雲彌漫在遠山之後，它的變幻是無窮的。我看見了一片白色的海洋，角逐著各式各樣的船隻，有火輪，有汽艇，有舢板也有帆船…………一瞬間，它們又陷入黑風惡浪之中。
我掙紮起來，全身虛弱不堪。夜風襲擊著濕透的衣衫，真冷啊，象挨了一場秋雨。他們看見了我軍堅固的工事和對麵敵人的炮兵陣地。他們一邊摸著黑踉蹌地向山下滑行，一邊興奮地議論著難得的觀感。象似之的語聲：“白朗啊，哈哈哈……”他是向我挑戰。
“八月八日”晴吃過早飯，已經九點鍾。首先尹主任引著我們去看柳林裏的陣地。柳林裏的山頭沒有什麼重要的工事，一排哨兵在那裏日夜守望著。敵人常向這裏開炮，可今天卻是平安無事。
走下柳林裏的山峰，路過一個連部喝了茶，到餘元下時，看見了許多紅紅綠綠歡迎我們的標語。象“作家是精神子彈的供給者”之類……。
餘元下的麵前是一片窪地，叫做曲家溝。其他如結山、毛子溝幾個重要山頭都在這一帶，那就是我們的主要陣地，這據點敵人曾爭奪很多次。我們的抗日英雄用行動，在那裏寫下了許許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又跑了五裏，就到了旅部。高旅長正在一棵老桃樹下等候迎接我們。
談起來，才知道高旅長原來是中國大學的學生，而且是“五四”運動的參加者。他酷愛文學，他是一位有頭腦的革命軍人。
“剛剛接到北平一個朋友的來信，他說，知堂老人已經做了北平國立大學的校長了，這是一個使人痛心的消息，魯迅先生如果地下有知，不知要怎樣悲憤呢！”這是在吃飯之前高旅長告訴我們的。
抗戰後，高旅長曾經參加了兩次激烈的戰鬥：——平型關和平遙之役——在平遙之役中，他幾乎要犧牲了，多虧他的白馬，把他從敵人的坦克炮火之中拯救出來。此後，他非常愛惜他的白馬，甚至於不忍再騎了，說到感動的時候他的眼圈便紅了。
他雖然不過四十多歲，但頭發卻已花白，眼角刻劃著扇形的皺紋。但他的體格卻是健壯的，談起話來明達而爽快。
在交談中他表示：為了士兵，為了民眾，願意攪盡腦汁去改造戰地的環境，因為環境可以改造和影響人的情緒。
將近六點鍾，動身返軍部。高旅長騎著他的白龍馬送出五六裏地。分手時他親切地說：“明天見。”李副官長引著路一直把我們送到軍部。
歸來，聽了兩個不好的消息，據確報，晉東南敵人很多，那條路線完全被封鎖了。<抗大》的一隊學生從晉東南回來，竟被衝散。幾個人失蹤了，幾個人被俘了，一個人幸得逃出，繞了很大的圈子才走回來。
河北的水很大，敵人用決堤的毒辣手段來殘害我們的同胞和阻止我軍反攻。
我們這一隊怎麼辦呢？目前想通過晉東南是不可能了，而連河北最近也不能去，這是一件值得憂慮的事。我們當然應該抱著不怕犧牲的決心衝過晉東南敵人的層層封鎖，但這未免冒險，軍部絕對不會同意。
我們預定的路線已經走不通了。到×莊，隻有再和楊科長重新討論了。
看來，我們的命運，隻能在中條山上唱“我們在太行山上”了！“八月九日”早晴晚雨上午，把搜集的材料整理一下，午睡兩小時，精神又振作起來。
雨下得大，這倒有點使人憂慮。倘如明天再走不成功，那才糟糕！高旅長真的來了，而且來得很早，對於他之來，我們大家都感到高興。他給我們的印象是特殊的。
下午四點多鍾宴會開始，主人有×軍長、副軍長、高旅長、參謀長和政治部的幾位同誌。
酒喝得很少，菜卻吃得特別多。宴後，又吃西瓜，西瓜是三白的，是這裏最珍貴的東西。
×軍長、參謀長和政治部主任都發表了許多意見和希望：“前方缺服裝和藥品，士兵的疾病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更缺乏的是技術人員，如醫生、電務中下級幹部等。尤其希望的是中央拿出一筆錢來，派一部分文化人到前方來辦一份報紙，以補救精神食糧的饑荒。”最後，×軍長又講述一遍他個人的曆史和從軍的經過。他的話十分動聽而坦白，許多內戰的故事，更充滿了趣味。最後他說：
“從前的軍隊和現在的軍隊不同，現在軍隊生活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苦的，而從前的軍隊生活，卻可分為三種，那就是：‘神仙、老虎、狗’生活。”他掀動著有點突出的下嘴唇，解釋說，“不戰時自由自在，就是神仙生活，戰勝時凶猛如虎就是老虎生活，等到戰敗了呢，就垂耳夾尾，狼狽逃竄，那就是狗的生活了。”
副軍長的談話也很有趣，他說，前天我們到×××去之後，許多老百姓都問他們：
“他們這一群沒帶槍，又沒係武裝帶，騎著馬跑來跑去，究竟是做什麼的？“
“他們是作家，是寫文章的。”
“寫文章的？不懂……”他們搖著頭，不懂那意思。
“就是用筆寫字的，寫成小說，寫成戲，寫成歌曲……”
“寫字的，明白了，師爺，他們就是師爺嗬……
那麼，那兩個女的呢？”
“女的也是一樣嗬。”
“也是師爺，女師爺！”這回他們可徹底明白了。
許多士兵也同樣發著以上的疑問，當副軍長告訴他們“作家”這名詞的時候，他們也同樣地莫名其妙。於是副軍長再解釋著說：
“作家就是寫小說、編戲、編歌的……你們平常看的新劇、唱的歌都是他們編的，譬如你們作戰打的好，他們就會把它寫出來告訴全國的人，明白了嗎？他們這次來，就是給你們送精神食糧來了。懂嗎？什麼是精神食糧？
“象報紙啦，傳單啦和別的什麼啦，那都是精神食糧。”因為常昕到這些名詞，他們都懂得。
“對啦，他們就是來送給養的嘍！”
“那麼，請他們多做些歌給我們唱吧，他們不走了吧？，許多人的聲音。
“不，還到別處去。”
“要是不走，那該多好啊！”於是他們一致要求著，“那麼請他們多給我們設立一些兵站，不要讓我們斷了精神給養吧？”
“是的，他們已經有這樣計劃了，放心，給養不會斷的。”
士兵天真得可喜，同時也憨直得可愛。為了答報他們誠摯而純樸的要求，我們將如何地努力，去滿足那火樣的希望呢？
最後，副軍長更幽默地說：
“當我們未見到諸位之前，想諸位都一定是穿長袍馬褂、邁方步、須發蒼蒼、弱不禁風的人物，可是一見之下，完全錯誤，哈哈，完全錯誤！“
餘興開始時，已經八點多鍾，每個主人唱了兩段京戲，我們隻好推曉南代表我們也唱了幾段。直到十一點鍾才盡歡而散。
“八月十日”陰雨吃過早飯，天在落雨，雖經主人再三挽留，我們還是冒雨出發了，剛剛騎上馬，雨點卻大了起來，我們隻好下馬到軍長的房裏暫避。所有送行的人都挽留我們再多住幾天。
雨漸小，我們又動身出發，走了不到三裏路，雨停了。
路雖濘滑，我們大家終於平安地走了二十多裏。到第x軍××師部吃過了午飯，大雨傾盆而下。因為前麵還有五十裏崎嶇的山路，不允許我們有片刻停留，必須按原訂計劃到達×集團軍總部所在地。一路十分艱苦，我們競落馬五人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