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4(1 / 3)

章節4

後來有幾個老人過去同周雲軒攀談,說從前沒有見過他。周雲軒點點頭,人家又問了他的姓氏,他說姓周,他們就說:“噢,老周。”

周雲軒聽起來很新鮮,很少有人叫他“老周”,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周先生”。

他們又問了他的年紀,周雲軒就報了,還報大了一歲,他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報大一歲。他們聽了就笑起來:“小呢,小呢。”

接下來又問他從前是在哪裏做事的,周雲軒說是醫院裏的,是中醫,他們都點頭稱是。

有兩個老人後來就走開了,過了一會,他們又領過來一個麵孔蠟蠟黃的老人。

這個人癡呆呆地看看周雲軒,氣喘籲籲地對他說“聽他們說你是做先生的,我這個胸口頭一直發悶,透不出氣來,你幫我看看,什麼名堂,難過煞了。”

周雲軒看看他,心裏有點煩,停了一會,他說:“我每個禮拜二下午開門診,你到醫院來吧。”

那個老人撇撇嘴,走開了,周雲軒聽見他們幾個人在議論他:“呢喲,他還搭架子呢。”

禮拜二下午的專家門診,周雲軒是必定要去的,中內科專家門診掛三個人的牌子,自然是周雲軒的頭牌,他倘是不去,那兩位撐場麵,是比較吃力的。

逢到門診這一天,周雲軒總是要提早一點到的,在門診室的走廊裏,長排凳上,已經坐滿了病人,有經常請他看病的人,看見他走進來,麵孔上就有了希望,自言自語地說:“周先生來了。”

別的人就問,這位周先生怎麼樣。人家就說你請他看了你就知道了。

周雲軒在這裏頗受尊重,他當然是開心的,不過有時候,看見另外兩位醫生桌上的病曆隻有很少幾份,自己門前堆了一大堆,他就要對護士說,叫她把病曆移一點過去,他嘴上說是自己來不及看,其實是想照顧兩位同仁的麵子。護士就很為難,這些病人大多數是自己指名要周先生看的,倘是不讓他們找周先生,他們是要發牢騷的,要罵山門,說專家門診掛羊頭賣狗肉,這樣一來,另外兩位醫生反倒更加失麵子,所以後來周先生也就不再提什麼建議了。尋他看病的,不管多少,他總歸要看光的。

周雲軒穿過兩排長凳,有好多人對他笑,稱他周先生,他就點點頭,算是回應他們,他走進門診室,另兩位醫生已經先到了,他們總是比他更早一點。看見他進來,他們都要說一聲“周先生來了”。他們從前都跟周先生學過,自然是要敬重他的。

護士在整理病曆,一一按號排隊,排完了,看看時間差不多,就開始喊診。

周先生接的第一個病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愁眉苦臉,神色灰暗,自訴煩躁,健忘。周先生號了脈,便開方子,病人懷疑自己是神經出了毛病,問周先生。

周先生搖搖頭,說:“人之神,宅於心,中醫上講起來,心主神明,毛病的根子在於心。”

患者又問是不是心髒病。

周先生看看他,曉得這個人,根本是不懂中醫的,也不屑和他多嘴,隻說:“你隻管吃我的藥:”

患者拿著周先生開的護子,又呆鈍鈍地站了一會,這樣快就看好,他很不開心,但後來還是走了出去。

護士又喊下一個病人。

這時候外麵走廊上就有一個噪子沙啞的女人在大聲說話,聲音傳到門診室裏,大家都聽見。

“你這個人,叫你不要出來你偏要出來,煎藥誰人不會開呀,鄉下赤腳醫生也會開的,非要來看什麼老中醫,誰曉得靈不靈呢。”

周雲軒往外麵看了一看,他覺得這個大聲說話的鄉下女人,好像有點麵熟,他再看那個被訓斥的鄉下老太,閉著眼睛坐在長凳長,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周雲軒看見她幹瘦枯萎的臉,他的心裏突然有點發熱。

“帶你出來,掛個號五塊洋錢,什麼專家門診,你倒好,又不想看了,又要回去,你拿我尋開心啊,老糊塗了,作骨頭作煞了,這種日腳。”鄉下女人站在那裏,大家都朝她看,她也不在乎。

有人問她:“你們是母女,還是婆媳呀。”

她說:“親娘呀,沒有辦法的事,前世作的孽呀,兩個兄弟死人不管,我不弄她,總不見得看她死,有啥辦法。”

周雲軒覺得心裏很亂,好像預感著要發生什麼事情,就倒了一杯茶喝,又過了一會,他問護士:“那個鄉下老太太的病曆呢,排在哪裏?”

護士去翻了一下,說:“排在後麵,他們剛剛來,差一點就掛不上號了。”

周雲軒說:“你把他的病曆提上來,我先給她看。”

護士朝他看看,她有點奇怪,周先生是從來不做這種事的,不管什麼人來找周先生看病,都是要排隊的,有幾次護士自己帶了親友或是熟人來想插隊先看,周先生也不給她麵子,她是很不高興的。現在周先生要把這個鄉下幹癟老太太提上來先看,護士不由就嘀咕了幾聲,她是不怕周先生的,周先生反正已經退了休,每個禮拜來一次,病人多,總是叫她當班,每次下班總是很晚,她本來就煩,所以她不怕得罪周先生。不過,護士雖然心裏不快活,但還是要服從周先生的。她一邊還在嘀嘀咕咕,一邊卻去拿那個鄉下老太太的病曆,大聲喊:“周文寶,進米。”

其他人叫起來:“咦,怎麼不按號,她們是最後到的,怎麼反而先看。”

護士說:“我怎麼曉得,你問醫生吧,他關照的。”

也沒有人進來問周先生,隻是在門外鑼鑼嗦嗦說現在是越來越不象腔了,醫院裏也開後門,這種樣子,怎麼弄得好。

也有人說周先生大概是看這個老太作孽,讓她先看了,算了算了一個人,讓她先看吧。

鄉下女人聽說讓她們先看,就笑了起來,一邊又說了好多話,說是倘若末班汽車趕不上,要叫老太婆困大馬路。

她攙了老太進去,讓老太坐在周先生麵前的凳子上。周先生看清爽了老太太的麵孔,他就覺得自己喉嚨口有點發脹,進了一會,他說:“你還記得我嗎?”

老太太眼睛張開一條縫,看看他,也不點頭,她不認得他。

她的女兒沒有聽清周先生講的什麼,連忙問:“你說什麼?”

周先生看老太太眼睛又閉了,歎了口氣,回頭問她的女兒:“你們是周莊人?”

老太太的女兒說:“咦,你怎麼曉得,噢,你大概看我們著的包頭布圍身頭吧是呀,我們周莊人是歡喜著這種東西的。”

周先生說:“你母親叫周文寶?她有沒有小名?”

鄉下女人狐疑地看看周先生:“小名,什麼小名,城裏看毛病還要問小名呀,真是滑稽,”她回頭又問老太太:“喂,你聽見啊,問你有沒有小名?”

老太太坐著不動,眼睛也不張開。

女兒對周先生說:“你看,就是這種戳臉,死樣活氣。”

,周先生說:“她的小名是不是叫三固?”說出“三固”兩個字的時候,他心裏抖了一抖。

老太太的女兒笑起來,笑得很古怪,說:“三固,哼哼,倒蠻好聽的,喂,你是不是叫三回呀?”

老太太始終是一付老樣子,好像聾子啞子,好像是一個白癡。

後來大家就有點莫名其妙,護士和鄉下女人互相看看,又朝周先生看看,護士搖搖頭,她也弄不明白周先生吃錯了哪帖藥。鄉下女人就過去拉老太太,說:“什麼名堂,十三點醫生比你還要老糊塗。”

另外兩位醫生看周先生眼睛直定定地盯住鄉下老太太看,就問他:“周先生,你認識她們。”

周先生歎口氣,說:“我忘記了,我記不清了。”

人老了,記憶就差了,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說過也就算了。可是那個鄉下女人卻堅決不要周先生給老太太看病,弄得大家為周先生難堪了周先生掛專家門診的牌子以來,還沒有過這種事,倒是周先生自己想得開,說要出去上趟廁所,請陸醫生或張醫生代替他給那個老太太看病。

等周先生上了廁所回進來,鄉下母女已經走了,他本來是要問老太太的情況,但想了想,還是沒有問,他不說話,他們幾個人也就沒有再提起她們。

中午周雲軒照老規矩是要困一隱的,一覺睡頭兩個鍾頭,起來泡一杯茶,吃到茶淡了,太陽落山,一日也就過去了。

周先生因為平常保養得比較好,自己又是精通醫道的,曉得怎樣調理,他的老伴對他的身體亦是十分的關心,防寒防暖,食補食療,服侍得十分道地,所以周先生的身體,照他七十歲的年紀,應該算是比較健的,五髒六腑沒有什麼毛病,平時忌大喜大悲,情緒也是比較穩定的,別的老人夢多,周先生夢卻不多,他的睡眠很實在。

這一日打中覺的時候,周先生卻做了一個夢,他看見玄妙觀三清殿爐台上一個麵孔蠟黃的老老對他說:“周先生,我去了。”

周先生嚇了一跳,連忙叫住他,可是他不聽,自顧自走了。

周先生後來就醒過來了,看看鍾。才睡了幾分鍾,他翻個身繼續睡,卻是睡不著了,躺了一會,覺得心裏亂,他就起來了,套了外套,往外麵走。

周師母坐在天井裏和隔壁鄰居講閑話,看見他走出來,問他怎麼不睡了。

周先生說:“我到玄妙觀去坐坐。”

天井裏的人就笑起來,說周先生真是好胃口,這麼遠的路,趕過去做什麼呀,哪裏不好坐,要到那裏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