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4(2 / 3)

周先生也沒有同他們多說什麼,就走了出去,他坐了三站公共汽車,下來,又走了一段路,才到玄妙觀。

天氣很好,三清殿爐台上人很多,周先生走過去,心裏希望有人認識他,和他打招呼。可是沒有。

他揀了一塊地方坐下來,過了一會,就有幾個人過來和他搭牽,問他的姓名,年紀,以前是做什麼的等等。談了幾句,周先生就問他們:“那位老先生呢,就是有毛病的那個?”

他們不曉得他問的是哪一個,這地方有毛病人是不止一個兩個的。

周先生就做個樣子,說那個人很瘦,麵孔蠟蠟黃,看上去有七十歲。

他們幾個人很認真地排起隊來,並且相互提醒,一個講是老丁,一個講是老蘇,一個又說是齊老老。

周先生有點發急,又補充說明這個人穿件很舊的中式罩衫,顏色灰不溜秋,並且一直說自己胸口悶。

他們又認真地想了半天,添說大概是老馬。

周先生連忙間:“老馬呢,他人呢?”

他們就搖頭歎氣,說老馬過世了,又說老馬苦命,一世人生沒有過一日愜意日腳,還有什麼什麼。後來他們看周先生呆鈍鈍的樣子,就問他是不是老馬的親眷,周先生說不是。

他們幾個互相看看,後來對周先生說:“不過老周你也不要上心,你要尋的人不一定就是老馬,也可能不是老馬,你有空多來坐坐,也可能會碰上呢,我們再幫你打聽打聽。”

晨先生心想他們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他也不好斷定那個請他看病他沒有幫他看的人就是老馬呀,他以後是要常來坐坐,這地方蠻散心的。

這一日下晝周先生回家很晚了,走到巷口,就看見兒子學勤守在那裏,巷口還停了一輛小轎車。學勤一看見他,馬上跑過來,急吼吼地說:“你怎麼弄到現在才回來,你到哪裏去了,我到玄妙觀去找你也沒有找到,急煞人了:”

周先生問是不是家裏有什麼事情。

學勤說:“家裏會有什麼事,是我們局長請你,你是老先生,有多氣的麼,省裏有人下來,要你去看病,你倒好,出去逛馬路,要緊飛進蘆花事情尋不著你的人影子。”

周先生心想我又不是仙人,我怎麼曉得省裏首長今天要看毛病呀,不過他沒有同兒子講什麼,要講道理,他是講不過兒子的。

學勤把老頭子拉過來,攙進小轎車,對司機說:“走吧。”

小轎車就開了。

周先生透過車窗朝外看,看見巷子裏有人對小轎車指指戳戳。

小車剛拐上大街,學勤說:“車子先到局裏接了局長,局長再陪你到賓館去。”

周先生“嗯”了一聲,他因為在這地方是有點小名氣的,所以坐了小車子去看病人或是病人坐了爾車子上門來的也是經常有的。

學勤又說:“到時我不去的,你見了我們局長,不要忘記我上次講的事,這一次無論如何你要開口的,托了你這麼長時間,你一直拖,這一次是好機會,局長會給你麵子的。”

周先生心虛地看看司機,學勤卻笑起來,說:“張師傅和我們,搭得夠的。”

小車開得很快,一路順利,到了局裏,接了局長,局長先謝了周先生,然後一起上車走。

周先生就開始考慮怎樣開口說兒子托的那件事,想了半天,也不曉得應該怎樣開口,車已到了賓館。

那位首長十分客氣,也尊稱他為周先生,周先生看了病,開了藥方,說:“先吃五帖。”

首長又謝了。

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局長要留下來陪首長吃晚飯,首長邀請周先生一起吃晚飯,周先生連忙搖手。

人家也不勉強他,局長對司機說:“小張,你先送周先生回去,你再來。”

周先生這時候想到兒子要他講的話還沒有講,但現在根本不是開口的時候,人家已同他握手道別了,他隻好跟著小張走出來,鑽進小車。

一路上,他從反光鏡中看到司機很奇怪地對他笑,他不明白什麼。

學勤看見他回來就問:“怎麼樣?”

周先生曉得他不是問看病的事,他尷尬地搖搖頭。

學勤的麵孔馬上就變了,問:“怎麼局長回答你了。”

周先生說:“沒有,是我沒有開口,我實在是,實在是不好開口。”

學勤“咳”了一聲,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怎麼搞的。一個好機會又給你錯過了,你這個人,隻關心自己,對兒子女兒的事,你是一點也不關心的。”

周師母也說:“你呀,死要麵子活受罪,兒子又不是叫你去偷去搶,叫你同局長講一句話,就這麼難呀,所以兒子女兒同你不親呀,你是不顧憐他們的。”

周先生低了頭,他是理虧的,憑良心講,兒子平常也很少開口求他,他是無論如何應該老老麵皮開口的,所以他隻好聽他們母子批評。

學勤動氣了,夜飯也不願意在這邊吃,就走了,周師母就抹著眼淚說他們小夫妻正在憋氣,兒子說不定也不會回到那邊的家,說不定就到外邊去混一頓了。她一邊說,周先生心裏就很難過,又怪自己麵皮太薄,他說一句話,就關係到兒子小家庭的和睦太平,兒子媳婦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呀。

後來他對周師母說:“你也不要傷心了,過幾日反正要複診的,局長大概也要去的。”

她不相信他,不再理睬他,整個夜裏也沒有和他說一句話。周先生覺得自己很孤單,睡在床上就想明天要到玄妙觀去坐坐,散散心。

他夜裏睡得不好,到半夜就聽見滴滴答答下雨了。

這場雨一來就下了三四天,周先生不好到玄妙觀去散心,整天關在屋裏,十分煩悶。一日有個鄉下婦女冒著雨來賣雞蛋,和天井裏的住戶討價還價,爭了半天,賣了十隻蛋,就走了。

周先生就進屋來對周師母說:“我想到鄉下去走走。”

周師母沒有聽懂,問他:爹於麼鄉下?”

周先生停頓了一下,又說:“我要到周莊去。“

“周莊?”周師母想了一想,問“是不是那個什麼水鄉古鎮,周莊,很遠的,要乘船去。”

周先生點點頭,他在四借之年前坐船到過周莊。

“你去做什麼?”周師母間。

“不做什麼,去看看。”

周師母於是盯牢他看了一會:皺皺眉頭,說:杯你作死啊。”

這話真是十分粗魯,周師母原本也是有規有矩的大戶人家的小姐,現在也變得俗氣了。

前幾年說鄉下的毒蛇都被農藥毒死了,還有青蛙什麼的。不過這幾年青蛙又多起來,在春天和夏天的時候,就看見鄉下人提著一串串剝了皮的和沒有剝皮的青蛙,在城裏的小街小巷裏亂轉,賣兩三塊錢一串,一串有三五隻,或者七八隻。他們還說現在鄉下的蛇也重新活動了,並且現在的毒蛇比從前更加毒,因為它們都是經過劇毒農藥象敵百蟲氯氨磷等等考驗過的。人倘是吃了敵百蟲,或者氯氨磷,必是要死的,蛇不死,就說明它已經有了抗毒性,說明它本身的毒性已經能夠克毒了。

這一帶的人,被蛇咬了,都送到陸順官這裏來。陸順官是蛇醫,並且他幾乎是這地方唯一的真正有本事的蛇醫。

陸順官就蛇醫做了不少年數了。他是十六歲跟師傅的,他記得那還是東洋人的時候,他鑽到東洋人的籬笆裏去捉蛇後來給一個站崗的東洋人發現,本來那個東洋人是要朝他開槍的,後來看見他手裏捏了一條蛇,就沒有開槍,他也不曉得東洋人為啥不開槍,想來想去,大概是命大。

陸順官是命大,弄毒蛇的人能夠活到六七十歲,是不多的。陸順官的先生,陸順官的丈人,還有陸順官的阿舅,都是弄蛇的,沒有活過五十歲的。

從前都叫蛇醫為捉蛇叫化子的,要學習治蛇傷,先要學會捉蛇,蛇是要冬眠的,一年裏倒有半年不肯出洞。所以到冬天捉蛇的人常常無以為生,隻好求乞,和叫化子也差不多被蛇咬過的人,求過蛇醫,救了命,就曉得蛇醫的寶貴,不過被蛇咬的人畢竟是少數,許多沒有被蛇咬過的人,不曉得蛇醫的寶貴,看見身上纏一條蛇,手裏捏一條蛇,頭頸裏盤一條蛇,十分膩心,十分討厭,就避得很遠。

現在到底不一樣了,大家對陸順官是十分敬重的,都叫他陸醫生,或者叫陸先生,還有死裏逃生的病人,沒有什麼文化的,隻曉得陸順官本領大,就叫他陸仙人。

其實陸順官自己心裏有數脈,他的本事全是被蛇嚇出來的,被蛇咬出來的。他小時候隻念過一年書,幾乎就是一個文盲,現在也是。

陸順官的老愛人顧其芬是陸順官師傅的侄女。顧其芬現在大家叫她陸師母,陸師母倒是識過不少字,讀過幾年書的。說起來,文化比陸順官是要高一點的,有的病人在陸順官這裏治好了蛇傷,千謝萬謝也謝不夠,回去還要寫一封信再感謝一次。陸順官收到這種信,總是要認認真真回信的,回信就是由陸師母來寫,陸順官是寫不起來的。陸順官的家,有陸師母操持,日腳就過得比較好,他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長大成人,也是像模像樣的。他的女兒談戀愛談得比較順利,後來就嫁出去了,相比起來,他的兒子談戀愛就不大順當。按照規矩,兒子是要住在家裏的,把媳婦討進來。可是人家小姑娘都說怕蛇。陸順官捉的蛇,自然是要關起來的,但也難免逃出一兩條來,在屋裏遊來遊去,即使不爬出來,人家隻要想到在這間房間的某一個地方,有一群蛇,必定妄咯心,要害怕的,這也難怪,所以,直到好幾年以後,陸順官的,”二子在廠裏分到了房子,才完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