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6(3 / 3)

其實梅德誠的為文,與他的為人,有許多相似之處。這是很自然的,言為心聲,文如其人。為文的嚴謹是好事,文章就不能很瀟灑,當然像地名考這樣的文章,本來是不講究瀟灑什麼的。但是從為人來說,卻應該有一些另外的要求,梅德誠已步人知天命之年尚未婚娶,大家歸納說梅德誠做人太認真。

梅德誠在古舊書店做營業員,這個工作對他十分合適。梅德誠出於書香名門,這一點即使不說大家也能看出來。梅德誠小的時候家宅裏還有許多一占書舊書,應該說這些書對梅德誠的人生是有很大影響的,組然他沒有來得及讀完這許多書。

現在以及過去很多年,梅德誠每天騎一輛很舊的自行車去上班》一個星期有一天休息,不一定是在星期日,輪到哪一天就是哪一天。

在輪休的這一大,梅德誠坐在走廊上看一本書,這是包天笑寫的《劍影樓回憶錄》。梅德誠讀這本書有一種親切感。他讀書的時候很進入。他讀《劍影樓回憶錄》時,常常想象自己早生五十年會是

於什麼樣的情形。初夏的空氣暖洋洋的,正午時分,宅子裏沒有人聲,梅德誠看到包天笑寫他從上海坐煙篷回蘇州,因為外側睡了一個女的,半夜裏憋尿。梅德誠覺得很好笑,這笑裏大約含著一絲不屑,他想這個人也太迂了。這時候梅德誠聽見同宅鄰居的門開了,王家的媳婦小金走出來,穿著很單薄的衣裳,打著嗬欠,睡眼蒙朧地走到自來水龍頭那邊洗臉。小金洗臉的時候回頭看看梅德誠,眯著眼睛好象笑了一下,隨後小金說:“楊樹花開,解眼勿開。”

梅德誠說:“立夏前後,背夫逃走。”

梅德誠的話本來是順著小金的口氣說的,可是梅德誠說了這句話,小金忽然生氣了,臉有些紅,責問他:“你什麼意思,你說這種話,什麼意思?”

梅德誠說:“什麼意思,就是立夏前後,背夫逃走呀,這是諺語。諺語你懂不懂,諺語就是用通俗的話反映出深刻的道理……”

小金臉漲得更紅,說:“什麼深刻的道理,你說清楚,什麼深刻的道理?”

梅德誠說:“這還不明白,你真是聰明麵孔笨肚腸。立夏前後,背夫逃走,就是說立夏前後的日子,人發困睡得熟,老婆逃走,丈夫也不知道。你懂了吧?”梅德誠看小金仍然有惱怒之意,又說:“這是吳諺,書上有的,你不信我把書拿來翻給你看。”

小金卻笑起來,說:“誰要你拿書來翻,我跟你說,以後講話嘴巴裏放幹淨點,什麼背夫逃走,不清不爽的。”

梅德誠說:“咦,這是比喻,比喻你也不懂呀,比喻就是……”

小金不再聽梅德誠解釋什麼叫作比喻,她回屋梳妝換衣,有人在大門外喊“金麗萍!”

小金應了一聲,很快走了出去。

然後小金的婆婆走了出來,朝大門看看,問梅德誠:“什麼人喊她?”

梅德誠說:“我不曉得。”

老太婆又問:“她到哪裏去了?”

梅德誠說:“我不曉得。”

老太婆“哼哼”一了兩聲,說:“剛才她和你說什麼,嘰嘰喳喳。”

梅德誠說:“我說立夏前後,背夫逃走,她不高興。”

老太婆說:“做賊心虛。”

梅德誠說:“你說誰做賊心虛?”

老太婆說:“我又不說你。”

梅德誠說:“那你是說小金?”

老太婆白了梅德誠一眼,進屋去了。

梅德誠從從容容地歎息一廠一聲,他記得《增廣賢文》中說:“靜中觀物動,閑處看人忙。”梅德誠又讀《劍影樓同憶錄》。

到下午時候融融的日頭就消失了,天上堆起了烏雲,像要下雨的樣子。再過一會,刮起風來,隱隱有些雷聲,又過一會,雷聲就近了。在頭上繞來繞去。梅糞仙老太太走出來站在天井裏,香看天,說:“這雷不好。”

梅德誠說:“媽,你睡醒了。”

梅老太太說:“這雷不好”。

梅德誠說:“怎麼不好?”

梅老太太說:“我哪裏睡得著。”

梅糞仙已有些混沌,當然這算不得早衰,她已經八十九歲。八十九歲的梅老太太反複地看天,反複地說:“這雷不好。”

接著在繞來繞去的雷聲中,梅汝雨回來了。她是帶著藍家衡丫起來的,這是事先就講好的。這一天梅德誠輪休,梅汝雨說:“今天你們見見麵,我帶小藍來。”

小藍來了以後,大家就進屋裏坐。

梅德誠大方地說:“你好,我是梅德誠。”

小藍也落落大方地說:“我叫藍家衡。”

梅德誠說:“你的名字有點男性化,你的姓,是瑤族的大姓,你是瑤族嗎?”

小藍搖搖頭一笑,喝了一口茶。

梅翼仙老太太說:“這雷不肯走,這雷不好。”

梅德誠說:“怎麼不好?”

梅老太太看看小藍,說:“這是打人的雷。”

梅德誠說:“打什麼人?”

老太太又看看小藍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梅汝雨連忙去攙老太太,說:“媽,你進屋裏歇歇。”

老太太不動。

小藍又笑笑,說:“這房子,是老房子了。”

梅德誠說:“老房子好,冬暖夏涼。”

小藍說:,是的,我們家也是老房子。”

梅汝雨對小藍說:“我弟弟,文章寫得不錯,日報上常有文章的。”

小藍看看梅德誠,說:“我們單位裏有一個人,姓劉,很像你。”

梅德誠說:“若要人似我,除非兩個我。”

小藍一時說不出話來。

雷聲又作了一陣,終於下雨了,雨很大,大家都有些發愣。

從雨地裏奔進一個人來,渾身透濕,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他奔進來,看到屋裏的情形,有些尷尬,不好意思,張著兩臂不知怎麼辦。

梅汝雨向小藍介紹說:“這是我兒子,叫丁阿平。”

丁阿平朝小藍笑笑,小藍也笑笑。

丁阿平說:“對不起,我換衣裳去。”

丁阿平走開後,梅汝雨對小藍說:“他在區房管所工作。”

小藍點點頭。

大家閑扯起來。小藍興致很高,提了很多問題,大多被梅汝雨搶著回答了,別的人就不大有趣。

過了一會,雨停了,梅德誠說:“雨終於停了。”

小藍笑著說:“下雨天留客,雨停了,我也該走了,是不是。”

梅德誠說:“我不是叫你走,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一種自然現象。”

大家笑了,這時候梅老太太走出來,含糊不清地說:“天作有雨,人作有禍。”

小藍有些驚愕。

梅汝雨連忙說:“老太太頭腦拎不清了,老是混混沌沌的。”

丁阿平走過來,朝小藍笑笑,說:“再見,有空常來啊。”

小藍也笑笑,臨出門時,和丁阿平握握手。

梅德誠在後麵說:“咦,她怎麼跟阿平握手,為什麼不跟我握手?”

梅汝雨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她送小藍出了大門,才回進來。

梅老太太一點也不混沌地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大家聽老太太這樣說,都很吃驚地看她。

梅汝雨說:“小藍人是不錯的,是吧?”

梅德誠說:“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梅汝雨生氣地說:“照你的意思,小藍怎麼樣?”

梅德誠說:“人無完人。”

潘家沒有人姓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