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2(3 / 3)

聽著父親訴說著淮陰的典故,跟著略通收藏的哥哥姐姐去逛慈雲寺古玩街,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幾十年的人世滄桑,這個叫做淮陰的城市,已經變得難以相認,卻又親切得似乎一天不曾離開過。正如自然界的百川歸海,落葉歸根,這一刻,我這顆倦遊了的心向往的不再是遠方,回首暮色中的故鄉,我是如此地渴望回歸。雖然童年的課堂早不知去向,兒時的玩伴也沒了蹤影,但鄉音依舊,習俗依舊,親情依舊,一切從未改變。我就像那個牧羊少年,多年的苦苦追尋之後才發現自己最珍貴的人生寶藏其實就埋在家鄉平實的土地裏。

故鄉的印記旅居海外的中國人常常不是“北侉子”就是“南蠻子”,說起話來,自然是南腔北調。大家見麵的客套話就成了“你是國內哪兒來的”。對於這種問話,我總是微笑著說,猜猜看。十有八九他們是猜不出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從沒有人猜我來自北京。當然是因為我的口音。

在故鄉待到十八歲就去外地上學。從那以後嘴裏吐出來的就是所謂的普通話。這麼算起來,本人已經講了24年的普通話了。其中的6年是生活在普通話的故鄉北京,14年是守著滿口普通話的北京老公。這樣的條件,還講不好再普通不過的普通話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但現實就是這麼殘酷。跟老公交朋友的時候,他的哥兒們就笑話我把“天真涼”說成“天真娘”,現在我依然搞不清“陳”和“程”,還常把“無奈”說成“無賴”。家鄉的口音像印在我身上的胎記,大概要帶一輩子了。

還有對故鄉那份不能釋然的情懷。和老公的談話中,最不能忍受的是“外地人”怎樣怎樣,小地方的人怎樣怎樣。名不見經傳的故鄉,一馬平川,古運河穿城而過,河邊楊柳依依。沒有工業汙染的空氣,清新怡人。小橋流水,民風淳樸。故鄉灌輸給我的平民意識,對人的尊重,對自然的敬畏讓我在現代社會的燈紅酒綠、功名利祿中不致迷路。

走在北京的長安街上,被七月的驕陽烘烤得頭暈眼花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故鄉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那一片濃蔭的嗬護。坐在加拿大安省的家中,呼吸著空調散發出的做作的冷氣,我不可抑製地懷念故鄉人穿著大褲衩手拿大蒲扇在院子裏納涼的悠閑。運河邊那個水墨畫般清純的故鄉喲,是我永遠的眷念。

想起剛出國的時候,我們天真地以為置身在西方文化的氛圍裏,被同化是自然的事。我們努力地學英文,學吃西餐,學喝咖啡,學滑雪,學交洋人朋友。後來又讓孩子學國際象棋,學花樣滑冰,學打冰球、壘球。可是多年以後,發現我們吃得最多的還是中餐,喝得最多的還是綠茶,玩得最多的還是乒乓球和足球,來往最多的還是中國人,睡著了說的夢話準是家鄉話。似乎從出生的那一刻,我們的身上就印上了一列密碼,唯有故鄉的親人能夠破譯,唯有祖國的同胞能夠破譯。

這也許就是我們的宿命:不管離家有多遠,漂泊多少年,在文化這個層麵上,我們永遠屬於故鄉,屬於中國。

(原載《星島日報》副刊2005年2月3日《亞美時報》“文心社專欄”2005年2月18日)正是栗子飄香時我任職的研究所是個百年老所,房前屋後有不少枝繁葉茂的大樹。今年秋天,這些一直以來隻是我窗外風景的樹木,突然變得又親近又實惠。改變是從我和朋友休息時一起出去走路開始的。

朋友是個喜愛花草植物之人,出去散步時,不走大路,偏揀田間、樹下。一次她把我帶到一棵樹下,說,這些就是栗子。時值秋天,那棵樹上的葉子有一些已經開始發黃,並無特別之處。我循著她的目光低頭看去,才發現地上散落著不少齜牙咧嘴的圓球狀的東西,圓球外麵長著長長的刺,猛看像隻刺蝟。那圓球裏麵躺著的,居然就是原本以為隻有中國南方才有的栗子。那些心形的栗子顆顆飽滿,油光閃亮,可愛極了。

我喜不自禁,仿佛聞到了家鄉糖炒栗子那久違的香味。小的時候,栗子是我們喜愛的一種零食。扒開時心裏的那份盼望,入口時麵而香甜的口感,可以讓我們忘掉貧困生活的所有委屈和辛酸。那些賣糖炒栗子的常常把巨大的鐵鍋支在路邊,現炒現賣,離得好遠就已經聞到了栗子的香味兒。那時候也沒有什麼真空包裝,一片報紙,卷成漏鬥形,就是絕好的容器了,剛出鍋的栗子,捧在手上,還溫熱的呢。小夥伴人手一捧糖炒栗子,邊吃邊聊,別提有多開心了。

盡管這麼愛吃栗子,生於城市長於城市的我們,從未想過栗子何以出落得如此動人。時隔幾十年,在遠離故土的加拿大,意外地見到栗子的母親樹,怎能不激動呢。我仰頭凝視夢中的栗子樹,竟有幾分失望。栗子樹無論是樹幹的布局,還是樹葉的形狀,都太普通了。而且,那棵樹大概覺得自己使命已經完成,葉子發黃的發黃,脫落的脫落,活脫一個不修邊幅的中年婦女。

兩個外套口袋都裝滿了栗子,轉身離去前,我又看了一眼栗子樹,突然覺得已過了花樣年華的栗子樹有一種特別的、端莊的美:她多麼像一個慈愛的母親,用積攢了多日的養分孕育出年輕而美好的新生命,葉子雖已枯萎,依然可以為孩子遮風擋雨。那些躺在地上的栗寶寶,是她們的作品,更是她們生命的延續,所有的幸福與滿足,都已融入秋天的靜默中。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2010年11月19日)最是薺菜解鄉愁下午咖啡時間和朋友一起走路時發現了薺菜。

那是所裏的一片間歇田,除了幾撮雜草,大片裸露。朋友眼尖,對我說,這就是薺菜。我蹲下身,仔細端詳,果然是薺菜。鋸齒狀的葉子緊貼地麵,像撒嬌的孩子依偎在母親的懷裏,小小的白色的花朵謹慎地伸向藍天。早秋的涼風中,我的心湧上一股暖意:哦,久違了,家鄉的薺菜。

家鄉是蘇北的一個小城,小城沒有名山大川,卻有酷愛美食的傳統。幾乎每家的主婦都燒得一手好菜,而且是地道的淮揚菜。可惜我們小的時候,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可供入菜的實在有限。不過這難不倒外婆,她的目光越過我們居住的中學那矮矮的圍牆,落在附近的小樹林裏。那是個原始樹林,大多是細細的不成材的雜木,鮮有人跡。外婆帶我們姐妹幾個,人手一把小刀,一個竹籃,簡單講解辨認之後,就一字形散開,開始地毯式搜索。我們的目標是薺菜和馬蘭頭。我比較偏愛薺菜,為它獨特的味道著迷。餐桌上隻要有薺菜,無論是涼拌,還是入餡,我都是那個下手最快的,毀了我“孔融讓梨”的一世英名。

我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雖說浪跡天涯,卻很少受鄉愁困擾。直到有一天,突然意識到薺菜已經如此久遠地從我的餐桌上消失,而且不知何時才能尋得她的芳蹤,這才開始品嚐相思的滋味,也開始思考鄉愁的含義。

我相信,對於大多數遊子,鄉愁是有著實實在在的內容的。盡管不同的人,或者個人的不同年齡段,鄉愁的載體不盡相同。餘光中在他的《鄉愁》一詩中,這樣寫道:“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在餘光中那裏,鄉愁的載體隨年齡和人生閱曆越來越大,越來越厚重。

於我,鄉愁的載體卻隻有一個,終生不改,這就是薺菜。薺菜就是有外婆的童_年,就是有滋有味的家鄉。多年以後,我居住的小城開了一家由大陸人經營的中國4雜貨店。我在這裏驚喜地發現了薺菜。雖然是冷凍的,雖然被剁成了碎碎的餛飩餡兒,那股獨特的香味兒還在,足以緩解我的薺菜情結了。

^我鍾愛薺菜,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緣由一一她符合我對生命的解讀。

薺菜的身世極為卑微,外形與雜草無異,一年四季,隻要有水,就不停生長。繁殖力也驚人,一棵薺菜,從根部分蘖,可以分出三四個頭或者六七個頭來,每一個頭都有一根花莖從各自的菜心裏挺出來,可以長到尺把高。每一根花莖又可以分出許許多多叉來,每一根叉都能開花。花莖是一邊開花一邊往上長,下麵的結籽了,上麵的正開著花。不因卑微而放棄存在,反蓬勃生長,薺菜真是野得可愛。

薺菜善變,不僅顏色變,形狀也會變。長在沒有太多雜草的地方,她是匍匐在地上的,葉子呈鋸齒狀,有時候那鋸齒還很大,整片葉子看上去像從葉子中間的莖上又生出許多瘦長的葉子來,而且顏色很深,灰紫色,不仔細找,根本發現不了。如果長在菠菜地裏,她就往上長,葉子幾乎沒有齒,而且顏色碧綠,和菠菜的模樣十分相似。如果周圍有些淺淺的、灰綠色的草,她既不匍匐著,也不高高地站著,顏色也就變成灰綠,葉子有淺齒,和周圍的草一樣,葉表一層細細的茸毛,這就又和雜草打成一片了。正是因了薺菜這樣善於偽裝,才令她躲過了無數劫難吧。

人生在世,又何嚐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