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皇帝騎獵,至晚歸來,照舊宜仙宮大擺筵席。嘉容身處池邊的離宮之中。吹自池麵彼岸的過水晚風陣陣拂動軒窗綃紗簾側懸掛著的金鉤,鉤下的五彩瓔珞隨風發出幾聲悅耳的碰撞之音。風止,瓔珞碰撞聲停,來自遠處的宴樂之聲,卻仍嫋嫋不絕,隨風不時一陣陣地飄蕩入耳。
嘉容那日傾盡全力,與皇帝鏖戰整整一夜,心力交瘁,軟倒地,好經過救治,安靜休養了這麼些天後,身體已經漸漸恢複了過來。
她的圖謀逃離,看起來似乎已經觸及了他的所謂底線。那夜苦弈過後,就她陷入徹底絕望與恐懼之時,驟然得知他其實早已放了阿霽,這個舉動,不論是否真的就如他所說的那個緣由,無可否認,給她帶來的震動,確實非同小可。但是之後,來自於他的無情羞辱,一度卻也確實曾打擊得她幾乎就要崩潰了。
倘若不死,或死不了,她的這一輩子,或許真的永遠也逃不開這個男的手掌了。拋棄自己的舊日一切,順從了他,這仿佛就是一條可以預見的平坦道路了——隻要她能過得去自己內心的那一關。
她不可能過得去這一關。
這些天來,皇帝沒來找過她。但她精神上的萬千苦楚,非但沒有消解半分下去,反而愈發厚重了——支撐著她還繼續這樣苟延殘喘活下去的,就隻有此刻還遠西南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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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小姐,胡公公打發奴婢來,勞煩您可有空過去幫個忙?說無意整理出一箱子的畫作,署名有梁朝戴嵩、韓幹,卻不知真品贗品。”
一個小太監過來,躬身這樣說道。
長樂苑裏不僅有珍禽異獸和異域果木,也有一座專門用於藏書及曆代書畫名作的樓宇,名天淵樓,管事胡公公,也算半個文騷客,從前與嘉容的父親殷懋有往來,時常會攜一些金石書畫請辨真偽。與嘉容也熟。前兩天,嘉容便去過一趟天淵樓,這會兒見他打發來請,想了下,便起身隨了小太監去。身後照例跟了隨從,他們不會阻攔她去哪兒,但也絕不會讓她獨行。
天淵樓離嘉容所居的這處宮室並不遠。嘉容去往天淵樓的路上,聽見宜仙宮那方向傳來的樂舞之聲更是清晰,遠遠地隨意看了一眼,見盡頭處燈火輝煌,望之飄渺,猶如天邊海市蜃樓般的存。
她掉轉目光,到了天淵樓,那些聲音便都被擋了外。
胡公公迎了她進去,笑著將她引至一間用作尋常起居的廂閣,小心展開已經取出攤放桌麵之上的七八副卷軸,邀請嘉容觀看。
“殷小姐,本是想明日白日趁了天光再邀看畫的,隻心中急,便冒昧這會兒將請來了,先瞧著如何?”
嘉容笑著道了聲無妨,靠近觀畫之時,胡公公又一邊笑歎:“奴婢到如今,還時常想起從前與殷大鑒畫時的情景。大常說,看書畫如對美,不可有絲毫粗浮之氣,因古畫紙絹皆薄脆,舒卷稍不得法,便易損壞,不可風吹日曬,亦不可於燈下看畫,免得被煤燼、燭淚所汙……”說著,將手邊的燭火往邊上挪了些,“惟遇真能鑒賞者,方可於談,若對傖父之輩……”
他忽然停了下來,看向廂閣門口不知何時步入的皇帝,回過了神兒,慌忙正要下跪迎接之時,見他抬手朝自己做了個噤聲動作,一怔,有些惶然地愣了原地。
嘉容背對著門口,注意力幾張古畫之上,並未留意到身後,也未看胡公公,聽他提自己的父親,壓下心中隨了他那話而生出的惆悵之意,勉強笑了下,道:“曾聽爹說,梁朝皇家畫院畫工所作的每一幅畫,所畫山水物花木鳥獸皆是無名。這些皇家畫工所作的畫,大多金碧輝煌,色彩燦爛,流傳下來,後見無名畫作,就按所畫題材偽造名家題款,以求高價。您瞧,這幅是牛,故題名戴嵩,這幅是馬,題名必定就是韓幹了……”
她說著,忽似聞到一股酒氣,停了下來,抬眼看向胡公公,見他表情怪異,順他目光回頭,一驚,這才發現皇帝竟正立自己身後。見她覺察了,他便朝裏而來,越近,看得愈發清楚,他的麵上泛出酡紅,一股酒氣熏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