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應了這要求,但提出在徹底改變自己之前,要回一次南雁蕩。他坐著船過了海,一個人踏上了回山之路。
從上岸的那一刻開始,直至回到平陽,唐雁初就一直不眠不休地走著。兩天兩夜的時間,他不僅沒有休息,甚至連東西都沒怎麼吃,除了極度疲憊的時候,會趴在山溪邊,大口大口地喝著冰涼的溪水。
喝水的時候,他把臉埋進溪水的最深處,直到呼吸快要停止,才掙紮著抬頭,任由溪水從臉上流下,打濕了衣衫。
夜裏,他獨自在幽暗的山路上走,沒有月光,也沒有風聲,隻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一聲聲在山穀間回蕩。
第三天淩晨的時候,他終於回到了離別多日的山間小院。
走時栽種的蘭草已經凋零,一片片花瓣落了滿地,因為下過了雨,花瓣上滿是汙泥,再不是以前那樣純潔美麗。
他搖搖晃晃地走進院子,用肩膀推開了門,站在空蕩蕩的屋裏。
桌子上,還有嶽如箏忘記收好的衣服。
他走進她的房間,床前櫃子上,有嶽如箏用過的桃木梳子,梳子上留著她的長發。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床上擺著他的那件淺灰色短襦,上麵有嶽如箏縫過的針線。
他又折返出去,廚房裏,有她用過的碗筷,有她砍過的木柴。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去,站在院子裏,這裏有她坐過的凳子,有她種過的花叢,有她的笑,有她的淚……
每一處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氣息,她的痕跡……無處藏身,無處隱遁。
唐雁初怔怔地站著,太陽漸漸升起,亮得讓他睜不開眼。他慢慢地轉過身子,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了屋子。跨過門檻的時候,他被絆了一下,這最後一下的打擊,讓他失去了所有的支撐,他又一次摔倒在地,可是這次再也沒有人焦急萬分地來扶他了。
他咬著牙,想要撐起虛弱的身子,可是兩天兩夜的奔波耗盡了他的體力,他再也掙紮不起。他靜靜地躺在地上,看著一縷陽光透過門縫照在地上,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可是他永遠夠不到。
他的視線漸漸朦朧,溫熱的眼淚慢慢地充盈,他急促地呼吸著,想要忍住。
十年了,他發誓不會再哭。他發誓不要再做隻會流眼淚的廢物。
可是,這酸澀的感覺讓他陷入了無邊無際的痛楚之中,然後,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陡然貫穿全身。他大口地呼吸,眼淚奪眶而出,源源不止地流著,一滴滴打在地上。
他抬起殘臂,咬著自己的衣袖,竭力地想要壓抑住自己的悲聲。
可是他控製不住,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噩夢般的一年。
看到自己的雙臂被裝進盒子,被當成賀禮帶走。看到母親停止了呼吸,癱倒在自己麵前,卻不能去扶一下。看到自己的身體怪異地殘缺不堪,永遠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樣子。看到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自己,好像自己不是他們的同類。看到連珺心狠狠拽著他的衣袖,朝他臉上扇耳光。看到傾盆大雨從天而降,他卻倒在草叢裏,無能為力,連爬都爬不起……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拿東西;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能大大方方地出門見人;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能,也不會,相信還會有屬於自己的未來……
他哭得不能自已,身體蜷縮抽搐,真的想,就這樣躺在冰涼的地上,再也不要起來,再也不要記起那段曾經讓他有過夢想的時光。
離開南雁蕩的時候,唐雁初已經流盡眼淚。
他最後一次來到廚房。那個曾經有嶽如箏和他一起生火做飯的地方,如今一片漆黑寂靜。
他站了許久,用腳拔出了一捆柴草,一直推到院中。隨後,步履蹣跚地走回到嶽如箏住過的房間,跪在床上,用嘴咬著那幅懸掛於牆上的墨梅圖,吃力地將它取了下來。
庭院中依舊遍灑清澄月光,冷寂無聲。
他一個人坐在地上,點著了那捆柴草。火光迅速地染紅了這一方黑暗的角落,映著他的蒼白麵容。光影跳動中,唐雁初俯下身,望了一眼畫中的梅花,隨後將它推進了火中。
火焰熊熊,轉眼便吞沒了那些濃淡有致的梅枝,隻留灰燼四散飛揚,落了一地。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箏空,無雁飛。俊遊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暉。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
——薑夔《江梅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