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霍昭黎依著洞中老人所言,從山腹中穿行,約莫一個時辰的功夫,才出得山來。出口處是山腳下的小徑,平日除了樵夫砍柴,並無人經過,如今是寒冬臘月,更加不會發現有人憑空鑽出來。
他順著唯一的道路一直走,到了村落之後,人煙逐漸增多,心想熱鬧的地方好向人詢問,就著積雪啃幾口臘肉,稍解饑餓之後,刻意揀最寬的路向前。
未幾到了一條大街上,氣候雖然嚴寒,畢竟雪止天晴,有許多人趁著這時候出來活動,街上倒也不冷清。
霍昭黎想起大哥說酒樓妓館之類迎來送往的地方,最易打探消息,因此不住地往那些個食鋪客棧裏望,他這副探頭探腦的樣子自然有人來招呼,霍昭黎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訕笑著走開。
正揣著僅剩的銅板想去找包子鋪的老大娘詢問,旁邊酒樓裏紅影一閃,笑聲如驪珠一串,傳入耳中。
霍昭黎一聽大喜,不顧店家阻攔,飛快跑到一張大桌旁,高喊道:“江姑娘,你還好吧?”
江娉婷抬頭,先是一愕,繼而粲笑道:“原來是小兄弟!快過來坐,你怎麼沒跟逸岸在一起?”
她喚了小二過來加座,又對在座諸人道了霍昭黎身份。
霍昭黎聽她言語十分意外,“大哥去泗合門救你們了啊,你們沒碰麵嗎?”
他此言一出,在座十人表情瞬間變得十分奇怪,其中一個大腹便便、商賈打扮的男子立刻大叫:“程逸岸去救我們?你開什麼玩笑?”
蓄一把美髯的中年文士滿臉擔憂地雙手合十,“我佛慈悲,莫非天要塌下來了?”
“他上回把我的鶴煮來吃,哪裏有臉來救我?”說話的老人須發皆白,想起舊怨便吹胡子瞪眼睛,一管鷹鉤鼻十分醒目。
五十出頭的豪爽婦人也跟著調侃:“那小子什麼時候厭棄我們打家劫舍的,跑去行俠仗義作正人君子了?”
“我就算把他放進爐裏重新鍛造一遍,也未必能把那幾根壞心腸給扭過來。”腰上插著個大鐵榔頭的虯髯漢子狀似十分傷腦筋。
在一旁不曾出聲的三男一女,雖不反駁,也是臉上含笑,擺明了將他的話當作渾話來聽。
“我是說真的!泗合門把你們捉了當人質,大哥為了救你們,自己一個人跑去山上了!”霍昭黎急得直跺腳。
眾人依舊當他說著玩兒,吃吃地笑著,倒是對於他這個傳說中“程逸岸的結義兄弟”十分有興趣,上上下下打量個不停。
霍昭黎開始覺得,大哥說他認識的人人品都不好並非虛言,心中失落,一聲不響地,轉身準備離去。
“霍兄弟,你等一等!”江娉婷喚住他,遲疑地道,“逸岸他……真的上泗合山救我們?”
“我親眼所見哪裏有錯?”霍昭黎憤然。
“大哥收到泗合門的信,說是江姑娘還有點水蓬萊、鶴首翁、飛白居士、十年一劍、江海三遺、陝北洪氏、臨安費氏都被他們捉去,他第二天就自己跑了……還說不****的事,不讓我跟——他這樣為你們豁出性命,你們竟然、你們竟然——”霍昭黎說到此處,生氣得不能成言。
眾人麵麵相覷,許久那美髯文士才麵有難色地說:“他真的在說……那個程逸岸程施主?”
一直未說話的江海三遺中玄服中年人道:“把我等名號都說了出來,恐怕是不會錯。”
坐他左首的老者道:“我們哪裏那麼容易被捉?那小子精怪得很,難道就看不出來泗合門是誑他的?”
“黃伯,據說最近老程改邪歸正,專做好事,因此上對於那些坑蒙拐騙的手段,生疏了也說不定。”老者右首的紫衣青年一邊說,一邊“刷”地打開折扇,一臉風流倜儻地搖了起來。
“扇什麼扇,也不看看外頭什麼天氣!”話音未落,紫衣青年的折扇從中裂成兩半,青年似乎毫不吃驚,朝身旁一直未開口的清秀女子拋個媚眼,又把折扇藏進袖籠裏。
那清秀女郎不去看他,瞪著霍昭黎,質問道:“江姐姐說程大哥對待你不能再好……是不是你說要去救人?才害得他不得不去的?”
霍昭黎見她弱不禁風的嬌怯怯模樣,口氣卻強硬得很,已是吃了一驚,更加被她猜中一半,更是驚慌,“我、我是打算一個人去救你們……但是從未對大哥說起過的!”
“你以為你不說,程大哥就不知道?他又不是像你一樣的豬腦袋!他明明知道泗合門動不了我們,還會貿然隻身犯難,一定是你的緣故!”清秀女郎臉上表情說著“果然如此”。
“你說大哥他——”他隻是因為怕自己一時衝動,跑去被泗合門害了,才明知對方使詐,還去自投羅網?
“不會的!大哥比誰都要聰明,不會去做那種傻事的!”霍昭黎用力地搖著頭,心中卻又有些動搖。
“他以前沒有不聰明,遇到你之後才越來越不聰明!帶個拖油瓶在身邊不說,還為你這個破瓶子連性命都全不顧了!好了,現在辛逸農一定高興得手舞足蹈——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程逸岸竟然這麼容易上當!你說,你這除了長相以外一無是處的大蠢貨,他從來沒對人這樣好過,你反倒去害死他。你、你怎麼對得起他?”
霍昭黎怔然不語任她口出惡言,耳邊隻回蕩著“你害死他”四個字,臉色慘白。
女子罵得不過癮,手臂一抬,指縫中赫然夾著鋼針,就要向霍昭黎激射過去。
紫衣青年叫聲不好,飛快抽出那把破折扇,“嗖”的一聲,折扇飛到半空中,“篤篤篤篤”四聲,鋼針全部插進了扇中。
青年手一招,折扇像是有人性般地,兜一圈又到他手中。
青年對於女子的瞪視仍抱以一笑,一枚枚拔下鋼針,小心翼翼用手帕包了,收進懷中。
“那可是上頭賜的扇麵。”趙姓中年咳嗽一聲,滿臉不讚同。
“值得值得。”紫衣青年仍然是眉開眼笑。
“費家妹子,你先莫生氣,事已至此,怪誰都沒有用。我們須得好好合計合計,怎樣把人弄出來。”江娉婷安撫完費氏女子,轉身對霍昭黎正色道,“霍兄弟,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從未到過泗合門。是為了看他們怎樣處置逸岸,才相約來到這裏的。”她見霍昭黎神色如此淒惶,不忍心告訴他,除了那費姓女子之外,其餘人都是看熱鬧的成分多一點。
霍昭黎聽不進她的話,滿心想著大哥是為了自己才到泗合門束手就擒,心中恨不得當下一頭撞死。
“阿彌陀佛,說了半天,菜都涼了,大夥兒先吃飯要緊。”那滿口佛號的飛白居士柯惠招呼過眾人,舉箸伸向麵前的一樣素菜。
“居士說得是。今天難得小氣鬼做東,我們可得放開肚子吃才是。”十年一劍莫鑄也跟著將注意力自霍昭黎身上移開,喝了一大口酒。
被稱作小氣鬼的點水蓬萊盧靜之,肥得連眼睛都看不見的臉上,漾起滿滿笑容,毫不留情地大快朵頤。
一時間,除了臨安女子費道清以及被她狠狠瞪視卻毫無所覺的霍昭黎,所有人都低下頭去,埋頭苦吃。
霍昭黎沉默許久,突然開口道:“江姑娘,接下去你們……打算怎麼辦?”
江娉婷還未回答,那紫衣青年咬著根雞爪搶先答道:“等日子到上山去看看咯。”
“什麼日子?”霍昭黎不解。
“泗合門發了武林帖,十二月十四武林大會,要在山上懲處本門棄徒、武林敗類程逸岸,為前盟主報仇,邀各路人士前往做個見證,算來是在十日之後——天下皆知這不過是個羊頭而已,狗肉則是空缺的盟主之位。辛逸農的名頭再響,也不見得整個武林買他賬,因此上又拉了少林與丐幫兩派來撐台麵,嘖嘖嘖,到時候可就熱鬧了,一堆人巴巴跑來,指證惡行的指證惡行,問鼎的問鼎,看戲的看戲。”
中年婦人洪五娘說著用胳膊肘頂頂盧靜之,道:“你不是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怎麼這回不張羅著做買賣?”
盧靜之仍是笑眯眯的,拱手道:“有勞洪大姐提醒,蓬萊商號早把好用的好吃的好玩的準備停當,保準各路英雄在這雪山嚴寒之地,過得在家裏一般舒服。”
“這回盧兄大賺一票,算是沾了老夫消息靈通的光,到時候可別忘了謝儀。”黃姓老者說著玩笑的話,言語中的威嚴氣度卻仍不凡。
“黃九爺折殺小的了,盧某二十年的積蓄,在黃九爺眼中還不是糞土一堆?隻要黃九爺您看得上的,隻管拿去便是!”
“喂喂,你二人可別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什麼不法勾當。”生就一張嚴肅麵孔的趙姓中年人也跟著來插一腳。
一夥人熱熱鬧鬧地說笑著,隻霍昭黎坐立難安,終於忍不住霍地站起。
“霍兄弟,你做什麼?”江娉婷喊住他。
霍昭黎麵朝大門,低聲道:“我去泗合山,探探大哥的情形。”
“回來!泗合門現在必定戒備森嚴,你去了哪裏討得了好?”
“是我害大哥被捉的,我不去救他,怎配做人兄弟!”
費道清一拍桌子,怒聲道:“你就是這樣莽撞才害他被捉!你這一去,他又黴星當頭,怕是連吃個牢飯都會咽住嗆住,你本就不配做他兄弟,要是真為他好,走得遠遠的,他一輩子不再碰見你就成!”
霍昭黎聽了,猛地轉身,大聲道:“我和大哥結拜過的,死也要一起死!隨你怎麼罵,我這樣沒用這樣礙事大哥都不丟下我,我也決計不會自己一個人跑掉!”他雙手捏得死緊,說著說著,兩顆淚花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硬生生憋住了才不落下。
一行人本就醒目,此時又有兩個大聲吵架,店裏旁的客人早將眼光死死盯住這邊觀望事態發展。
江娉婷頗感頭痛地歎了口氣,起身走到霍昭黎身邊,搭上他的手臂柔聲道:“霍兄弟,大家都知道你著急,但這會兒急也沒用,泗合門既已通牒天下,自然不敢在暗地裏對逸岸下毒手,你匆忙上山去寡不敵眾,還不如坐下來與我們從長計議,謀劃個萬全的法子再行動。你大哥做事最講條理,如果他在的話,見你這樣衝動,肯定也會生氣,對不對?”
霍昭黎腦中不禁想起程逸岸罵自己笨的口氣神情,鼻腔一股酸意湧上,之前的衝勁,頓時消了。
“小兄弟,你別老說什麼救來救去的。他那麼大一個人,遲救早救不救,都沒那麼容易死。來來來,吃菜吃菜。”鶴首翁喬航咀嚼著滿口佳肴,走過去拖他重新入座,含含糊糊地招呼。
霍昭黎任他拖著,坐到位置上,渾渾噩噩地環顧周遭,見除費道清以外,眾人都含笑看著自己,想起適才又哭又鬧的樣子,不禁羞愧起來。
勉強吃了些飯菜,幾個人拉著費道清去黃九爺房中下棋,霍昭黎則被江娉婷牽著手,帶去特地開給他的臥房。
洪五娘望著霍江二人,不禁拍掌道:“什麼叫做一對璧人,我今日總算見著了。”
霍昭黎愕然無語,江娉婷卻大方笑道:“老婆婆恁的嘴碎,我哪裏比得過霍兄弟的容貌?他若是身為女兒身,怕不傾國傾城?”
“縱不身為女兒身,也未必沒有傾倒之人呐。”莫鑄將綁在腰部的大榔頭解下來,細細擦著灰塵,說得似不經意。
江娉婷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隻是朝他一笑,不再接口,徑自與霍昭黎去了。
到得酒樓後院,江娉婷打開一間雅房的門,轉頭對霍昭黎道:“你安心休息,莫再打別的主意。”說完轉身欲走。
霍昭黎有些猶疑喚住她:“江姑娘,大哥他真的會沒事嗎?”
“會不會有事我可不敢保證。”江娉婷聳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