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半睡半醒時,仿佛聽到腳夫說離上坪隻有五、六裏路了。此時,林間雨點滴答聲也讓迷糊中的林秉康睜開雙眼,從馬燈亮出的光看到腳夫穿著簑衣,戴了鬥笠,這才發覺滑竿上邊也加蓋了油毛氈。
他全醒過來,趕忙問雨下多久了,腳夫喘著氣回答,不到半點鍾。估計走的是上坡路,很快就到了坡頂,隻見有倆人舉著火把從低處迎麵走來。三兩句問答後,前頭的副站長認出來人是上坪靠泊點的站務員。接著倆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說,公司調度剛來電話問你們到了沒有,還講臨時客船上半夜平安到達平水道頭。又說聽到雨聲,估算時間也靠近了,怕這一裏多下坡路滑,就打著火把上來,恰好接到了。
進了上坪靠泊點,站務員熄滅了火把。四人從滑竿下來,借著掛在滑竿上馬燈的亮光,映入眼簾的是座搭建在幾根粗大原木上的兩層高腳木屋,一層樓板離地麵約有四、五尺高。整幢房子一片漆黑,空氣中仿佛飄散著焚香的氣味,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蛙鳴,想象中院落某處停放著四具入殮不久的棺木,詭異的氛圍不免讓人心中暗湧起陣陣莫名的悚懼。
高腳屋座東朝西,粗木造的樓梯建在南側,顯得結實寬大,從地麵上到一樓,可容三、四人並排走,再上二樓雖有縮小,倆人並行也不擠。副站長看來是這兒的常客,他直接引著林秉康等人上樓並走進靠樓梯口的第一間房。倆個站務員手忙腳亂地又是端熱水又是讓座倒茶,林秉康先讓倆位文員洗臉,自己則端起桌麵的一杯熱茶,出了房間站在走廊邊上漱了漱口。屋外雨仍舊下著,借著掛在門邊馬燈微弱的燈光,影影綽綽地看到正前方一條斜坡道通往江邊,“順遠” 輪就靠泊在此。
待大家洗漱完畢,站務員端來了麺點,說是昨夜附近村民從山澗抓到幾隻石靈,自己舍不得吃,拿來換兩斤鹽巴,煮麺味道鮮美,大家連夜奔波,定是餓了要多吃點。山裏人說的是實話,沒一會兒功夫大半鍋的麺條就吃完了。
站務員收拾好桌麵,林秉康便對眾人說:“現在有三件事要做,一是到青蛇灘勘察事發現場,二是查看‘順遠’輪船體受損情況,三是盡快找到四位死者的親屬……”
“來過啦,是對岸山腳村的人,昨天午飯前都運回去了。”靠在門邊年紀輕的站務員迫不急待地插了嘴,坐在桌旁板凳上的副站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什麼,已經運走啦?你講清楚些。”可被人一瞪,小夥子張嘴又說不出話來。
“不急,坐下慢慢說。”林秉康趕忙安撫道。年長的站務員見狀便慢條斯理地替他說開了:“昨天‘順遠’出事後,江邊有人看到就跑來告訴,我們馬上找渡船雇纖夫趕往青蛇灘,雖說水程不及五裏路,但水流湍急逆行而上趕到時,隻見客船側臥在灘邊,好些從船上逃出的旅客已經跑到岸邊,撈上來的屍體用客艙裏的被子遮掩著也擺放在那裏。渡船先把幾個小孩和老人運到上坪,接著我倆又找了幾條木船,附近村民也紛紛跑來幫忙,隨船趕去救人。這時我才想起樓下票房前幾天剛裝上電話,搖了半天,接通的是延津調度,告訴他們‘順遠’號客船翻了。”
“你們救人的這些事以後再慢慢講,現在隻說打撈上岸的屍體被誰認了這一件。”這下是輪到林秉康急了。“說事總得開個頭,好,就講這四具女屍,她們都是住在對岸山腳村的伊姆伊婆,前天好幾個人結伴去延津逛街,昨晨搭‘順遠’返回卻碰上這當事。從水中把她們撈出來後,同行的一位阿嫂就回村報喪去了。山裏人有這樣的習俗,外出的人如果途中亡故,當天午前可以抬回,放在村口臨時搭起的竹棚裏入殮,隔日往祖墳下葬,過午還在外的隻能就近掩埋。四位老姆都有兒孫,家裏人很快就雇船運回去了。講完了。”
“就這麼運走,沒了。”林秉康半信半疑。“不是隻能講認屍嗎?就這些,沒有漏掉的。”“屍體被領走,那為什麼沒有打電話向公司報告?”林秉康帶有明顯責問的口吻。“說實在話,這電話機我才搖過兩次,不是老搖不通,就是搖到延津去了。再說,那陣子又有一個……”
“好了,別扯遠了。還是說認屍的事,死者家屬就這麼把屍體運走,連口棺材都沒要?”林秉康接著問,站務員仍是有問必答:“這裏上了年紀的人,家裏都備有壽板,即便家裏窮,後輩也會到山上砍幾根杉木留給老人,說是可以增壽。用自家的壽板能保佑子孫後代,有兒有女的才不會要別人給的棺材。”
“那就沒別的什麼要求?”“生死天注定,壽數到了,哪敢有什麼要求。”
“我是說,她們是搭了長寧公司的船才落了水,來領屍的人也沒說什麼?”“搭誰家的船還不都一樣,早些年頭沒有伡船,搭的是木帆船,每隔十天半個月都會見到撞灘翻船死人的事,有的連船老大都一命嗚呼,‘船毀人亡兩不欠’是老規矩,能找誰說去。那麼多人落水,就死她們幾個,是禍躲不過,壽根盡了還說什麼,運回家辦喪事就是了。”站務員還是一本正經地回答,隻是他和當地人一樣把裝有機器的輪船都叫作“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