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吹花郎(3 / 3)

嗤,烏光劃過,火球熄滅。簡懷魯適時趕到,攔在了方非麵前。

“殺了龍語者!”古運鋒的牙縫裏迸出字來。

麻中直衝向方非,他在少年的左後方,簡懷魯前當古運鋒,後顧不暇,一眨眼,大斧高舉,閃電般劈向方非的後頸。

“當!”金鐵交鳴,巨斧砍中一把長刀,簡真偉岸的身軀竟也晃了一下。

麻中直腳下一勾,大個兒下盤不穩,左搖右晃。牧龍者斧上加力,轟隆,簡真摔倒在地,身下的岩石盡數粉碎。

“小子!”麻中直陰陰一笑,“你壓壞了我們家的地!”

簡真的眼前金星亂迸,鼻尖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屈膝向上一頂,可被對手封住。牧龍者筆尖一勾,畫出一個火球,火光熾亮,照得簡真兩眼酸痛。一刹那,他心裏想了好幾個應對的符法,可是筆尖顫抖,說什麼也畫不出來。

烏光一閃,火球還沒出手,又一次無聲熄滅。

簡懷魯救了兒子,但卻露出了破綻!

“雷槍電斧——”古運鋒一聲銳叫,匹練似的電光劃破長空,吹花郎的麵孔明亮如雪。

哧溜,簡懷魯翻著跟鬥摔了出去,砰,貼地滑出十米,臉上慘無血色。

“五雷轟頂——”古運鋒運筆一攪,筆尖出現了五色雲光,每一道雲光均有電流轉動,突然五氣合一、聚成雲團,跟著一聲尖嘯,從百米高空俯衝直下。

簡懷魯想要抬筆,可是渾身痛麻,符字寫到一半,再也寫不下去。

雲團如滾雪球,來到方非頭頂,已有十畝大小。雲裏的閃電橫衝直撞,方非抱著簡容,仰望五色雷雲,不由得目瞪口呆。

“昂!”一聲龍吟,巨大的龍身宛轉升起,鱗甲奮張,四爪飛揚,一雙龍眼炯炯發亮,沒有悲傷和恐懼,隻有熱情和希望。

雷雲裹住了長牙的身子,冰冷的電光尖嘯而出,每一片龍鱗都被照亮,巨龍通身上下冰火飛濺,出奇的瑰麗,出奇的絢爛!

“昂!”長牙發出最後的吟唱,長長的身子盤空舒卷,有如驚虹橫貫長天,殘缺的龍尾揚了起來,映著淒厲的電光,恍如一麵凜凜抖動的戰旗。

它摔了下來,天地間幽幽一暗,跟著就是一片蒼涼!

左膝一軟,方非跪在了地上,碩大的龍頭就在前方,他伸出手來,輕輕撫過冰冷的龍須,心底的某處,隨著龍須陣陣顫抖。

“長牙……”當淚水湧出眼眶,方非才意識到,他在為這神龍哭泣。

“真想聽聽東方的號角啊!”長牙竭盡全力,把頭朝向方非。

“你會聽到——”少年的嗓子哽住了。

“我是你的龍!永遠都是……”長牙望著方非,發出滿足的歎息,它的瞳孔渙散開去,巨龍閉上了眼睛,嘴角凝固著一絲笑意。

長牙在笑,它是笑著死去的!

“呀——”古運鋒歇斯底裏,發出一聲狂叫,“你們殺了我的龍,我要把你們統統殺光!”

“它不是你的龍!”方非站了起來。他的身子微微發抖,心裏卻沒有一絲恐懼。深沉的悲哀彌漫全身,可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想要放聲痛哭,可是眼裏又幹又澀,一口氣湧到嘴邊,化為了一陣衝天的長笑。

古運鋒愣了一下,不知怎麼的,這笑聲似曾相識,叫他心生恐懼。

烏光破空,牧龍者下意識縱輪躲閃,筆尖一繞,擋開了簡懷魯的一擊。吹花郎雙眼充血,奔跑如飛,一揚筆,發出一道長長的閃電。

“雷槍電斧!”兩人同時出手,電流遇個正著,迸出萬道強光。

光芒刺得簡真兩眼生痛,映出麻中直猙獰的麵孔。大個兒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身子向上一挺,膝蓋頂中了對手的小腹。

麻中直悶哼一聲,高高彈起,大斧往下一掄。大個兒側身閃過,斧刃劃過岩石,激起一溜火星。簡真騰身出腳,踹中了牧龍者的胸口。麻中直翻著跟鬥向後飛去。大個兒跳了起來,又是一拳送出。

麻中直抬手一擋,拳勁強得出奇,牧龍者身不由主,一個筋鬥翻上高天。

刷,簡真抖出翅膀,追趕上去,麻中直一挺身,讓過大個兒的一踢,身後鎧甲振動,也抖出了一對火紅的翅膀。這時簡真揮刀斬來,他橫斧一攔,刀斧交錯,迸出耀眼火星。

“輪到我了!”麻中直右膝突起,撞上了簡真的肩頭,兩副鎧甲撞在一起,天空中好似響了一個霹靂。

大個兒身子一歪,露出老大破綻,他慌忙擰身,可已遲了。麻中直大斧揮過,哢嚓,一扇翅膀折成兩截。

簡真從天上掉了下來,還沒落地,麻中直俯衝下來。大個兒盡力向後一滾,不料牧龍者雙腳沾地,化為了一頭浴火的犀牛,四蹄如飛,號叫著衝了上來。

簡真來不及躲閃,一咬牙,就地一滾,青氣翻騰,化為了一頭蒼青色的巨狼。

砰,兩頭怪獸撞在了一起!蒼狼摔出十米多遠。火犀撲了上去,亂踢亂頂,蒼狼連抓帶咬地拚死抵擋。雙方一陣衝撞扭打,青光火氣翻翻滾滾,所過岩石開裂、地麵下陷,巨木連根拔起,好似一棵棵無助的小草。激鬥中,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哀嗥,蒼狼橫著被甩了出去,迎頭撞上了一塊巨大的岩石。巨石粉身碎骨,蒼狼也癱倒在地,四爪死命刨地,可就是爬不起來。

火犀衝了過來,獨角銳如尖槍,迸射出犀利光芒。

呼,一陣狂風掃過,兩頭巨獸中間,多出來一條巨大的龍尾。

砰,火犀摔了回去,身在半空,麻中直變回原形,一個跟鬥穩穩落下。

牧龍者又驚又氣,瞪視那條老龍,桃花鱗一掃頹氣,衝天發出悠悠長吟。

“老畜生,反了嗎?”麻中直一抖腕,符筆在手。

“天火燎原!”牧龍者虛空畫過,一團火球冒了出來。

嗷,桃花鱗巨口怒張,吐出一團白花花的水球。水火撞在一起,白色霧氣蒸湧。水與火不住交鋒,不但沒有縮小,反而雙雙變大。有時水進一尺,有時火進一米,這麼來來去去,轉眼大如兩座小山。

桃花鱗目睹長牙慘死,起了搏命的心思,吐出了性命攸關的元水。元水可以引動天下之水,是神龍乘雲上天的本錢,一旦吐出,大氣中的水分都向元水彙集,連波疊浪,聲勢駭人。

麻中直本來可以破解這水,隻是元水一破,神龍必死。龍死了,就少了一件生財的工具,他是牧龍者裏的精算師,賠本的買賣絕對不幹,無奈中隻好水漲一分、火漲一分,腦子飛快轉動,拚命思索兩全其美的法子。

正轉念頭,他肩頭一沉,叫人拍了一下。麻中直大吃一驚,他的靈覺驚人,這時有人逼近,居然無所察覺。

他心頭一亂,神通登時削弱,元水勢如脫韁的野馬,衝滅火焰,排山倒海似的壓了過來。麻中直變了臉色,來不及躲閃,身後那人淡淡地叫了聲:“停!”

水團十分聽話,說停就停,懸在麻中直頭頂,就如一堵活動的水城。

麻中直的心子別別亂跳,回頭望去,身後站了一個青衣老太,鶴發童顏,手揚符筆。

“莊姥姥!”簡真大聲歡叫。

莊老太點了點頭,一揮筆,水山滾了回去。桃花鱗張開巨口,隻一吸,又將元水吞進肚裏。

麻中直倒退了一步,握筆持斧,死死盯著老人。莊老太掃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搖頭說:“小夥子,逞強可不行!”

麻中直悶聲不吭,莊老太也不理他,目光投向遠處。兩個道者一天一地,鬥得正急。古運鋒飛輪如電,超乎視覺極限,眼看在前,忽又在後,眼看在左,他又從右邊的虛空裏鑽了出來。簡懷魯吃了不能飛行的虧,身上的袍服燒壞了多處,頭發也被打散,如瘋如狂,團團亂轉,要不是雷鞭護體,早就輸了好幾次。

“古運鋒!”莊老太高叫一聲。古運鋒一轉頭,莊老太到了麵前,他嚇了一跳,倉皇駕輪後退,飛馳中抬起符筆:“雷槍……”

“電”字還沒出口,古運鋒腦門一痛,好似挨了一記悶棍。他原地轉了兩圈,停下時搖搖晃晃、形同醉酒,長發披在臉上,看上去十分狼狽。

“我一向不愛多管閑事!”莊老太踩著一縷青光,悠悠然浮在半空,“古運鋒,你往來牧龍,我可是從沒管過你。可你變本加厲,居然想要殺人滅口,我再要袖手旁觀,可有一點兒說不過去!”

“莊映雪!”古運鋒胸口起伏,麵紅如血,“你這麼做,可是存心與白王為敵!”

“嗬!”莊老太笑了笑,“少拿皇師利來壓我,我老了,不愛打打殺殺,今天的事就這麼算了。你們三個把龍留下,乖乖離開留雲村,要不然,哼,我把你們打成一包,直接寄到琢磨宮去!”

古運鋒的臉色陣紅陣白,知道這老太婆說得出做得到,好漢不吃眼前虧,今天的仇,隻有留待以後再報。

他咬牙笑笑,轉向麻中直一聲大喝:“愣什麼?帶上窩囊廢,我們走!”

甲士臉色陰沉,俯身抱起鮑殘。那小子口吐白沫,還沒蘇醒,麻中直一抖翅膀,衝天飛起,與古運鋒一前一後,晃眼鑽入雲層。

老龍望著二人,悲吟一聲,忽地轟然倒下,渾身抽搐不已!

簡懷魯搶上前去,一摸龍須,衝口叫道:“莊道師!”

莊老太落在龍前,右手揮筆,輕輕念誦兩句,左手伸出,“噗”地插入巨龍的胸膛。桃花鱗發聲哀叫,眼神極盡痛苦,可又竭力忍耐,盡管渾身發抖,但也一動不動。

“有了!”莊老太吐一口氣,將手縮回,她的手攥成拳頭,沾滿了青色的龍血。老人徐徐攤開手,手心裏躺了一條金光閃閃的蟲子,尖頭刺腳,形似龍蝦,渾身拚命扭動,發出噝噝的尖嘯。

“金符蟲!”吹花郎微微動容。

“這也難怪!”莊老太歎了口氣,“有了這個東西,神龍就不能變化,牧龍者遠在天邊,也能要了他的命!”

“莊姥姥,幹嗎不毀了它?”簡真盯著那蟲,又驚又怕。

莊老太搖了搖頭:“這東西隻有天道者才能造,白王皇師利,可不是好惹的。”她低頭想了想,衝金符蟲說,“替我帶個話,告訴皇師利,如果還記得當年的莊道師,不妨來留雲村喝一杯茶。”

她一揚手,蟲子放生尖嘯,張開兩片薄翅,隻一閃,衝天消失。

“好快!”大個兒連連咋舌。

“莊道師!”簡懷魯深感不安,“怪我一時衝動,給您惹了麻煩!”

莊老太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玉京通靈台常說,人老骨頭鬆,需要經常活動活動。再說皇師利忙得很,請也請不來呢!”老太婆目光一轉,投向長牙的遺骨,眼裏閃過一絲傷感,“可惜,我還是來晚了!”

“他們為什麼要牧龍?”方非的心裏似有一團火焰。

莊老太看他一眼,笑了笑說:“神龍通身是寶,龍血、龍鱗、龍角,放到黑市裏,樣樣都是暢銷貨!神龍不能圈養,要不乘雲飛動,不出幾天就會死掉,所以必須經常放牧。道者和神龍淵源很深,從古至今,牧龍都是死罪。可是皇師利出於私心,一直暗中鼓勵牧龍。這麼多年了,哼,一個牧龍者也沒有判刑!”

“又是皇師利!”方非暗暗記了一筆。

“小容!”申田田蘇醒過來,踉蹌著飛奔上前。

方非抱起簡容,交到她的懷裏。女道者抱住兒子,以為已經遭遇不幸,拚命又搖又晃,登時把簡容晃醒了。小家夥張眼看見母親,哇地哭出聲來。申田田隻一愣,緊緊抱住兒子,一時喜極而泣。

方非回頭看去,長牙的軀體已成灰白,他忍不住伸手撫摸,龍頭冰冰涼涼,好似一塊無知的頑石。

“方非!”簡懷魯輕輕歎了口氣,“神龍死後,就會化為石頭。”

涼意幽幽,透過指尖傳來,方非望著巨龍漸漸石化,心裏升起一陣淒涼。

“桃花鱗!”有人忽用龍語說話,方非掉頭一看,說話的是莊老太,她符筆一指,老龍身上的火鏈簌簌脫落,“你自由了,上哪兒去都行!”

“我就留在這兒!”老龍望著長牙的化石,眼裏流出深切的悲傷,“我的兄弟死了,除了我,誰來給它做伴?”

“好吧!”莊老太歎了口氣。

桃花鱗掙起身來,看向方非,龍眼清瑩如水,透出奇異的光彩。

“昂!”老龍舉頭向天,發出一聲長吟,身子宛轉上升,直到尾巴離開地麵。它盤在空中,龍身卷曲了三次,舒展了三次,斑駁的鱗甲生長如飛,殘破的龍角也彌合無痕。片片龍鱗發出迷人的光彩,白裏透紅,就像是迎春怒放的桃花。

老龍低吟一聲,悄然失去了形體,化作了一團花光流溢的雲氣,雲氣注入深潭,空氣中漫開了一陣冷香,輕輕包圍眾人,久久也不散去。

“雲龍香!”簡懷魯的臉上閃過一絲傷感,“好多年也沒有聞到啦!”

莊老太點了點頭,一轉身,忽地輕叫了一聲。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長牙龍的化石頭上綠意湧現,冒出來一枚孤零零的樹芽。緊跟著,嫩芽生長如飛,筆直向上,無花無葉,也不分叉,長到一米多長,終於停了下來。

“這是什麼?”簡真十分詫異。

“這是尺木!”莊老太望著石龍,若有所思,“尺木是神龍的精魂變化,活著時長在龍的頭部,死了也隨魂魄散去,神龍沒有尺木,就不能乘雲變化。尺木、龍珠、元水,神龍三寶,舍之必死,常與神龍同化,很少留在人間。唔,現在長了出來,真是有點兒古怪?”

“我來瞧瞧!”簡真毛手毛腳,上前要采。

“別亂來!”莊老太伸手攔住他,“有緣人才能采,人不對,尺木就會石化!”

“有緣人!”大個兒一愣,回頭看向方非。莊老太笑了笑,點頭說:“小度者,隻怕還得你來!”

方非心中遲疑,簡真推了他一把,他才走上前去,握住那根“尺木”。木棒入手冰涼,紋理十分細潤,一瞬間,少年的腦海中浮現出長牙的影子——巨龍神態安詳,衝他默默點頭,倏忽雲煙四起,那影子又模糊起來。

方非一個激靈,醒悟過來,跟著吃驚地發現,尺木已經連根拔起,落到了他的手心。他怔了一下,揚起尺木,木棒青碧流光,幾乎全無重量,他似乎感覺得到——龍的精魂就在木中,勃勃跳動,躍躍欲飛。

“有意思!”莊老太嗬地一笑,也不道別,轉身向流雲村走去。

“老道師真矍鑠!”申田田目送老太婆消失,微微露出笑容。

“又欠她一個人情!”簡懷魯搖頭苦笑。

申田田目光一轉,突然怒形於色:“小真,你的鎧甲怎麼回事?”

“什麼?”簡真轉過身來,一臉茫然。

“看你背後?”

大個兒反手一摸,甲胄破了一塊,露出裏麵的外套,他的翅膀被麻中直打折,神形甲受了損壞,回複不了原狀。

申田田還要嗔罵,簡懷魯忽說:“小真今天做得很好,管家婆,你就別罵他了。”父親幫腔的機會少得可憐,簡真聽在耳中,眼巴巴望著老爹,麵孔漲得通紅。

簡懷魯將申田田昏倒後的情形說了一遍。女道者聽得驚心動魄,本以為莊老太救了兒子,誰知救人的竟是方非,她隻覺不可思議,忍不住問:“方非,你跟那條龍說了些什麼?”

方非想了想,說過的話雲煙一片,除了隻言片語,幾乎記不起來。他滿心困惑,搖頭說:“我記不清了!”

“你怎麼會龍語?”

“山都的金犼阿維蘭,給我吃過一顆能言果!”

“什麼?”申田田失聲大叫,“你進過山都森林?”

方非點點頭。簡懷魯夫婦對視一眼,神情都很震驚。

“能言果可是寶貝呀!”吹花郎輕輕地說,“那是人頭樹的種子,金犼用元氣滋養長成的。方非,從今以後,震旦裏的任何種類,隻要擁有語言,你都能輕易地聽懂它們的話,並與它們任意交談!”

“可是剛才那些話……”方非仿佛陷入了一個謎團,“好像、好像不是我說的。我的身子裏麵還有一個人,說話的是他,不是我。”

簡氏夫婦對視一眼,將信將疑,申田田說:“能言果還有這樣的妙用嗎?”簡懷魯搖了搖頭,注目方非,流露出深思表情。

簡容抽抽搭搭,嚷著回家,申田田又氣又憐:“小鬼頭,你平時的調皮勁兒上哪兒去了?哼,看你還敢不敢瞎胡鬧。”

小東西羞愧難當,一想到龍爪下的光景,忽又哆哆嗦嗦地流下了眼淚。

申田田心生不忍,招呼眾人回家。走了一程,方非回頭望去,寒潭裏升起一股雲氣,冷清清,白慘慘,一晃眼,就將巨龍的化石吞沒了。

簡容受驚過度,不到華蓋車,就在母親懷裏睡著了。其他四人坐在客廳,相對無語。簡懷魯燃起琅嬛草,一口口地吞吐不已,他的心思連接煙鬥,煙氣化作了飛龍,一條接著一條,在空中來回起舞。

“我去做飯!”申田田開口打破了沉寂。

簡懷魯卻搖了搖頭:“我想喝酒!”

“不行……”

“飯,能填飽肚子;酒,能填滿腦袋!”

申田田沉默一下,苦笑說:“好罷!今天破例。”

不多時,酒杯斟滿,簡懷魯舉杯說:“為了死去的龍!”

方非心中酸痛,也舉杯說:“為了長牙!”

“長牙?”申田田小心地問,“獨角龍的名字嗎?”

方非默默點頭,舉杯飲盡,可是,無論多濃的烈酒,也衝不淡心中的傷痛,有些痛刻在心底,縱使歲月流遷,也不會輕易磨滅了。

“方非!”簡懷魯長長歎了口氣,“我真想看一看你的氣!”

“什麼氣?”方非喝了酒,腦子暈暈乎乎。

吹花郎取出震靈筆,手一揚,筆尖吐出一縷黑氣,氣色明淨疏朗,好似散落在水裏的墨汁。

“在紅塵中,人種的區別是膚色。”簡懷魯徐徐張嘴,吹動水墨色的煙氣,“在震旦裏,道種的區別是氣色——蒼龍青氣,朱雀火氣,白虎白氣,玄武黑氣,看到了嗎,這一股氣在告訴你,坐在你麵前的是一個玄武人!”

“魔徒呢,他們是什麼顏色?”方非忍不住問。

吹花郎臉色一沉,冷冷說:“和入魔前一樣。”

方非看了看雙手,大概酒氣作祟,雙手紅彤彤的,透著一團滾熱,“我呢,我的氣是什麼顏色?”

“你的點化人是什麼顏色?”申田田問。

“紅色!”

“朱雀人?”女狼神一揚眉毛,“你也是紅色!”

“為什麼?”

“度者和點化人的元氣相同!”

方非喜不自勝,大聲叫道:“我也是朱雀人?”

“沒錯!”申田田笑著點頭。

簡懷魯卻冷不丁說:“那可不見得!”

申田田一愣:“怎麼不見得?這可是千古以來的通則!”

“通則?”簡懷魯微微一笑,“那麼管家婆,你見過神龍向朱雀人低頭的嗎?”

申田田皺眉搖搖頭。

“你見過神龍為朱雀人舍身的嗎?”

申田田還是搖頭。

“隻有蒼龍人,才能降服神龍!”簡懷魯輕輕歎了口氣,“我猜想,方非的元氣也許是青色。”

申田田和方非同時開口,一個叫:“胡說八道!”一個說:“我不做蒼龍人!”

簡懷魯哈哈大笑,說道:“管家婆,我跟你打賭,賭二十杯蟲露酒!”

“十杯!”

“十五杯!”

申田田遲疑一下,拍手說:“好,我賭他是朱雀,你輸了怎麼辦?”

“我賭他是蒼龍。”簡懷魯笑了笑,“我輸了,一個月滴酒不沾!”

“好極了!”申田田語氣尖刻,“這可是一個戒酒的好機會!不過,死酒鬼,你怎麼證明他的道種?”

“很簡單!”簡懷魯一字一句地說,“我給他開竅!”

“不行!”申田田跳了起來,“那是點化人的事!”

“點化人還沒找到,不過……”簡懷魯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震旦裏可不太平!”

申田田遲疑說:“這件事我做不了主,還得看本人的意思!”說到這兒,她的目光投向方非,“孩子,你願意開竅嗎?”

“開什麼竅?”

“就是打開你的靈竅,導引出你的元氣。”

“元氣?”

“你有了道者之魂,魂魄生元氣,元氣你也有了,不過靈竅沒開,它就流不出來。”

“要元氣做什麼?”方非心中好奇。

“做什麼?”申田田眨眼一笑,“紅塵裏,你們用墨水寫字,震旦裏,我們都用元氣寫字。有了元氣,你就能憑空畫符,靈虛飛劍,運天地之力,奪鬼神之機。”

方非的心子別別亂跳,申田田說的都是他夢寐以求的本事,他驚喜欲狂,加上酒意作祟,大聲說:“好哇,簡伯伯,你為我開竅吧!”

夫婦倆對視一眼,簡懷魯笑著說:“過程有一丁點兒難受,你可要稍微忍耐一下!”方非點頭說:“我不怕!”

“好孩子!”簡懷魯把洞簫湊到嘴邊。

“不是開竅嗎?怎麼又吹簫?”方非十分奇怪。

“這可是我的獨門絕活!”簡懷魯咧嘴一笑,“我要像吹開花兒一樣,吹開你的靈竅!”

簫聲幽幽入耳,方非的心頓時一跳,身上每根汗毛都隨簫聲顫動,他的身子好似吹脹了的皮球,又脹又熱,又酸又麻,而且伴隨一股奇癢。

這感覺又奇怪,又難受,方非哎呦一下,想要跳起,不妨申田田伸手將他按住,女狼神低聲說:“忍耐一下,過一會兒就好!”

方非難受得說不出話來。耳邊簫聲漸高,他的身子也隨之脹大,可是伸手摸去,肌膚又好端端的,一點兒異樣也沒有。

這感覺重複了好幾次,簫聲變得急促起來,方非自覺越脹越大,幾乎就要爆炸,這時“嗡”的一聲,他的腦子一空,所有的知覺都消失了——隻有簫聲還在!若斷若續,似在前方招手,他跟隨簫聲向前,周圍都是散漫的靈光,有的像魚,有的像鳥,飛騰踴躍,生機駘蕩。

他仿佛成了一個胎兒,躺在這一片靈光之海,舒服愜意,漫無目的,漸漸地神誌模糊,融化在無邊的靈海……

醒來時已是夜深,方非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華蓋車的客廳。

“他的胎光竅開了!”簡懷魯坐在一邊,抽著香草。

“開完竅了嗎?”方非爬了起來,看看自身。

“還早得很呢!”申田田笑著說,“人有三魂七魄,就有十個靈竅,今天隻吹開了胎光竅,還剩九個靈竅。慢工出細活,一天吹開一竅就夠了,要不然,你的身子可受不了。喏,餓了吧,快來吃飯!”

震靈筆是筆,也是簫,吹出的簫聲蘊含玄機,可以牽動萬物的靈性。它能讓花兒一瞬開放,也能叫蛀蟲氣絕身亡,凍結得了敵人的元氣,也吹得開道者的靈竅。如果按部就班打開方非的靈竅,少說也要一年半載,可是到了簡懷魯的這兒,一切變得輕鬆容易,他能在短短的工夫吹開百花,也就能在短短的工夫吹開十個靈竅。

至於開竅的感受,吹花郎說得輕描淡寫,方非親身體會,才知道上了大當,這裏的難受,可真不是“一丁點兒”——

吹開爽靈竅時,人會高燒不退,方非躺在浴盆裏,盆裏的水從頭到尾都在沸騰;幽精竅使人渾身變冷,方非呼出的氣流,讓蟲露酒結了一層薄冰;屍垢竅又麻又癢,渾身活像是爬滿了毛蟲;伏矢竅倒好,隻是昏昏沉沉,終日出現幻覺,簡真後來說,那一天方非叫了幾百聲“煙煤”,大個兒很奇怪,他幹嗎老跟煤炭過不去;雀陰竅叫人狂笑,方非笑到幾乎斷氣;吞賊竅使人幻聽,耳朵邊時而雷轟電掣,時而竊竊私語,還有許多古怪噪音,反複折磨他的神經;吹開非毒竅時,方非悲從中來,哭了整整一天,擦淚的手帕就沒有幹過;隻有除穢竅最舒服,睡了一天一夜,連一個夢也沒有做過。

簡懷魯每到小村小鎮,都去給人吹花,有時收點兒傭金,有時高興起來,幹脆白吹白送,一路上嗚嗚咽咽,吹得滿街滿巷繁花似錦。

方非如果清醒,也常常跟在後麵,一來欣賞吹花郎的神技,二來打探燕眉的消息。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始終一無所獲,就連衝霄車的消息也沉寂下去,再也無人提起。

華蓋車翻山越嶺,用申田田的話說,抄的是“靈樞山的近路”。山間水旁,田疇湧翠,水車歌吟,田間不見農夫,倒有許多妖鳥妖獸。

有一類鋤地鼠,棕皮黑眼,個頭大過土撥鼠,刨土的本領更勝一籌。鼠妖成千累萬,密匝匝湧入田間,連刨帶拱,把土壤翻得妥妥帖帖。

翻過了土,白色的播種雀馬上登場——雀妖大如麻雀,精挑細選,從穀堆裏揀出種子,收藏在天生的嗉囊裏,當它們飛過田頭,天上就像下過一陣穀雨。

田中的溝渠四通八達,裏麵遊動著無角的施雨蛟。妖蛟們不時昂起腦袋,興雲布雨,細雨點點滴滴,落在禾苗尖兒上;鋤地鼠則冒雨奔忙,挑出田間的雜草,連根帶葉地吃個精光。

紅塵裏稻麥收種,都以季節計算,可是到了這兒,九天就是一個輪回,作物生長的速度,快過方非的頭發。一到收獲季節,油光水滑的鐮鼬就冒了出來,大尾巴掃來掃去,比風車還疾,比鋼刀還快,經過的地方,莊稼倒伏如浪。接下來,這些小術士又化為了一陣旋風,卷起收割的稻子,向著打穀場飛去,它們的風勢拿捏精妙,不會遺落一粒穀子,也不會帶走一點泥巴。

田邊果樹成蔭,樹上的果子千奇百怪,除了冰橘以外,方非一種也不認識。叫人奇怪的是,看守林子的是一群白毛的猿猴。白猿爬上爬下,澆水捉蟲,剪枝施肥,挑出成熟的果子,丟進竹編的籮筐,然後頂在頭上,一溜煙跑進了村子。

除了看果子的猿,還有趕魚的蟒,放羊的豹,牧鳥的隼。這些妖怪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一向盡忠守職,從不監守自盜。

這些奇聞怪事,全是簡真所說——這個胖墩墩的小家夥,當著眾人畏畏縮縮,說起話來老是忘詞兒。私下跟方非待在一起,登時變了一個人,信口開河,長篇大論,方非越吃驚,他就越起勁。

簡真見方非啥都不懂,越發由著性子胡吹,吹到後來,膽敢誇口騎過一隻窮奇,又親眼見過獍獁跳舞。不妨隔牆有耳,簡懷魯窩在一邊,逮著這話跳了出來,笑嘻嘻地發問:“小真,你什麼時候去過謎山哇,我怎麼就不知道?”

“我、我沒去過謎山!”

“獍獁不是長在謎山嗎?說起來,我還沒見過它們跳舞呢。來,小真,給爸爸吹一吹,它們怎麼個跳法,站著跳,還是趴著跳,先出左腳,還是先出右腳。嗐,別害羞呀,來,吹一吹,這事情可怪有趣兒的。”

簡真窘得要死,腦袋縮到肩膀下麵,瞅著父親的笑臉,恨不得衝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給他的舌頭打個死結。從那以後,一連幾天,大個兒見了方非,都是羞答答地抬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