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琴師想了想,回道:“說不好!需要時間。”
病弱男人也不失望,隻是淡淡說道:“既然如此,琴就放在先生這裏養著,若是與這琴還有緣分,朕自會來取。”
病弱男人在一眾侍從的攙扶下起身下了山,留下了這張琴。
小琴童問師父:“朕是什麼意思啊?”
老琴師告訴他:“朕是皇帝的意思!”
小琴童又問:“皇帝不是早沒了嗎?”
老琴師沒好氣地敲在小琴童頭上,罵道:“該知道的人不想知道,不該知道的人懂得真多!”
這張世所罕見的百年名琴,還不是老琴師最珍貴的一張。
最珍貴的一張琴,老琴師用他換了半個上海灘。
那一天老琴師坐在木質的台階上,有蟻蟲倉促的爬過他老布鞋,抬頭疑惑的看了看他,繼續前行,小琴童在荒草叢中亂跑著玩耍,一隻螞蚱被他追的筋疲力盡。
小琴童回頭喘氣,有根荒草長野了,和他齊眉高。
師父已經似睡非睡了,小琴童隻得高聲喊他。
“師傅,今天練琴麼?”
“你想嗎?”
老琴師眯著眼問。
小琴童臉一紅,搖搖頭。
“不想。”
老琴師嘿嘿笑了。
“我也不想。”
於是,小琴童就繼續玩,老琴師就繼續眯著眼,看著山下很遠很遠的地方。
民國初年,山下來了一個求琴的人。
說是上海灘一個水果店的夥計,麵目清瘦,一雙耳朵大的出奇。
放著十多張新琴不要,一眼相中了一張琴尾有些焦痕的無名老琴。
“這琴我不賣的。”老琴師又說:“就算我賣,你也買不起!”
來人站在一旁給老琴師削梨,遲遲不肯走,說:“買不買得起是我的事,你隻管開個價!”
老琴師說:“價格我不好說,我跟你說說這琴的來曆吧。”
這道觀建於唐朝,期間王朝幾度更迭,天下幾番興衰,到了乾隆晚年還頗具些規模,後來鹹豐元年山下鬧太平天國,緊接著就是八國聯軍,軍閥混戰,百姓們連年流離失所,道觀的香火斷了好些年頭,這一斷啊,就算徹底盡了氣數,再也無以為繼。
老琴師當年來到山巔隱居的時候,一眼就相中了苦苦支撐觀宇的那根橫梁,那可是唐朝時期的杉木,千百年來腐而不朽,叩指間篤篤空幽,自有盛唐氣度,老琴師那會兒愛琴成癡,便似著了魔般,日夜對著木頭觀想,卻又不敢下手拆除,就這麼守著破道觀活了三十多年,鬢發全都熬白了,終於在有一年桃花開盡的時候,下了一場雷雨,千年道觀不堪重負轟然倒塌,老琴師奔跑出草廬,欣喜地看著廢墟,恰好天空上雷電轟鳴,他披著蓑衣跑向山林深處,並在那裏找到一截被劈成兩半的梨火樹,正冒著半白半黑的輕煙,他知道他跟這張琴的機緣到了,在雨裏大笑大笑又大笑。
之後的十年,一百二十月,三千六百五十天,老琴師隻做了這一張琴。
他以唐朝杉木做琴麵,梨火雷木做琴底,漢瓦碾粉做灰胎,三十年苦等機緣,十年心血斫製,終於斫製成了這張琴。
老琴師問求琴的人,你覺得這樣一張琴值多少錢?
“無價!”
“這張琴配得上什麼名?”
“無名!”
年輕人將削好的梨子遞給老琴師,自己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無價的琴,我願意拿半個上海灘來換。”
他又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繼續說道。
“無名的琴,以後就叫做半城琴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誰能相信這個年輕人除了姓宮,他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