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琴傾城】第二章宮先生(3 / 3)

後座另一側,當年叱詫風雲的大亨黃埔生已然年邁,麵容枯瘦,正斜躺著抽鴉片,看著宮先生安然無恙地上了車,他手裏的煙槍都哆嗦起來。

宮先生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親自側過身,擦亮了火柴,重又給他點上煙槍。

“老師,人我已經見過了,但是事沒有談攏……我們這就回吧。”

黃埔生眼裏有了放鬆,深深嘬了一口,這一口煙氣在口腔裏打了轉,尚未來得及吞咽進去,宮先生手裏的水果刀已經插進了他的喉嚨。

宮先生出手很穩,準確地切斷了他一條頸動脈,血如狂馬,嘶鳴噴出,濺在車窗上和宮先生的白色長衫上。

黃埔生的一隻手緊緊地捂著喉嚨,徒勞無功地想把手裏的血再塞回身體,另一隻手顫抖著從宮先生的後腰收回,死命地抓住宮先生的手腕,有些不甘心,又有些不可置信。

宮先生輕輕就給掙開了,接過司機林槐遞的帕子,耐心地擦掉手上的血,一點點一處處,細致而講究。

宮先生的後腰上,早就被黃浦生的一柄袖刀插入,整段刀刃都沒入了肉裏,鮮血汩汩滲出。宮先生不知道是心涼了,還是麻木了,對自己的傷口無動於衷,甚至到現在都一眼未看。

車子緩緩行駛,宮先生盯著車窗外的景色,淡淡地說道:“早跟你說了,抽鴉片會抽死人的,你偏不信!”

這句話有些責備的意味,語氣卻很是親切,像是一家老小其樂融融聚餐時,後輩對親長不愛惜身體的埋怨之詞。

此刻的黃浦生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就想問一句為什麼,可是他發出的聲音像是一具腐朽的風箱,隻能呼呼地進風和出風,卻說不出一個字。

宮先生從他眼神裏看懂了,回答他。

“是,這麼些年全憑你的栽培,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這話我已經在人前人後說了無數遍了。但是有一點你要記住,我說你是我的恩人,可以!你真把自己當我恩人,不行。”

看著黃埔生依然迷惑的眼神,宮先生幹脆把話說開了。

“就比如說今天,你讓我來見日本人,我來了!……你如果想要我命,可以!你讓日本人要我命,不行!……什麼行,什麼不行,這就是規矩,在上海灘,隻有我才是規矩。”

宮先生最後看了一眼黃埔生,便再也沒有看他了,黃浦生發不出任何聲音,眼神也越來越空洞,宮先生的側臉在他眼裏越來越模糊,他發覺自己已經看不懂這個被他一手提攜的水果攤夥計了。

車子過寧海西路的時候,黃埔生死了,林槐從車鏡裏看到他的手垂落下去,袖管裏露出另一把還沒來得及使用的匕首,鋒寒刃利。

鏡子裏,宮先生的眼神比這匕首還要寒冷銳利。

林槐問:“老板,回大公館嗎?”

“不,去青竹老宅,讓所有人過來見我。”

車子在路上疾馳,雨水在車窗上拉成了一條條橫線,宮先生默默搖下窗子,巨大的雨聲撲麵襲來,宮先生出神地望著,一時間竟然有些癡了。

“老板,小心雨水!”

林槐小聲提醒。

宮先生聲音有些疲憊地說道:“天要下雨,誰能躲開?”

【伍】

竹青幫堂會之上,宮先生白色長衫上的血跡未幹,又親手處死各堂口親日幫眾四十二名,其中七人為黃浦生親信。

翌日,中日爆發淞滬會戰。

這場戰爭持續了整整三個多月,將一片繁華的上海打得是滿目瘡痍。

戰爭期間,宮先生用私人財力,捐給國民政府兩架戰機用於抗戰,同時炸毀自己船廠的所有船隻,於江陰之上橫成一線,阻止日本軍艦在長江口背後突襲上海。

但是當新滬時報把他宣傳成愛國實業家時,宮先生拒絕了這頂高帽子,他對記者說:“世事艱難,命如草芥,像我這樣用命活著的人,光是活著,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所謂的家國大義,我根本不懂,我隻是想著這好不容易直起來的腰板,不能再輕易彎下去了。”

宮先生配合國軍沉船斷江的情報,被擔任國民政府會議記錄的行政院主任秘書黃浚獲知,交給了潛伏在南京湯山溫泉當服務員的日本女間諜南造雲子,1937年8月11日及12日兩天,長江中遊的日本艦船匆忙下駛。漢口、九江、沙市等地碼頭,日僑蜂擁而上。這一行動保密工作做的相當好,中華民國海軍第1艦隊的“逸仙”、“建康”、“中山”、“永績”艦及第2艦隊的部分艦艇正由第1艦隊司令陳季良海軍中將指揮在湖口集結,江寧和江陰要塞的火力也已作好準備。但因事起匆忙沒有協調好,當日本軍艦路續經過時,我軍部分要塞單位因為警惕不足,未能及時作出回應;而注意到異常的海軍艦隊則因沒有接到截擊指令,隻能按兵不動。等到中華民國海軍部醒悟日軍已經撤退時,截擊的最佳時機已經流過。之後中國海軍以第1、第2艦隊主力全滅為代價,在江陰封鎖線死守近三月,阻止了日軍循長江而上側擊淞滬前線的中國陸軍側翼的作戰目的。

可是到了戰爭的最後階段,終於還是漏了一隻名為“八重山號”的艦船。

當日沉船的碼頭之上,宮先生一身長衫,回望戰火中的上海灘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的孩子已經被命運推向了這片戰場。

而這個漏網的“八重山號”艦船,甚至差點要了他孩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