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下了幾天的雨,這一天下午才晴了那麼一會兒,到了傍晚又陰起來,六妹琪宣剛從學校回來,在官邸的門外下了車,才下來走了幾步,穿在腳上的一雙小雨靴上都是泥濘的雨水,她進了大廳,更是在地毯上踩了一路的小腳印,便站在原地跺跺腳道:“這樣的雨天真是討厭,小梅,拿一雙新鞋子給我。”
往常裏若是她這樣叫了兩聲,必定早就有男女仆人搶著出來了,今日卻十分奇怪,樓上樓下的竟是半點聲音都沒有,好像這大宅子裏的人都一下子啞了一般,琪宣剛要嚷,就見丫鬟小梅拿了一雙軟緞麵繡花鞋從偏廳裏一路跑來道:“六小姐,穿這雙鞋子罷。”
琪宣坐下來換了鞋子,道:“怎麼靜悄悄的,出了什麼事兒?”小梅就咬咬指頭,竟是麵有悸色,小聲地道:“不得了,老爺今天下午也不知道怎麼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把五少爺打暈過去了,聽裏麵的丫環說,五少爺都成了血人了。”
琪宣一聽這話,臉一下就白了,她雖平時最喜歡和五哥吵架,但在感情上,竟是與五哥最親,當即差點掉下眼淚來,連聲喊著“五哥、五哥……”一路跑上樓去,就見虞昶軒的房間外圍的全都是醫生護士,她就要往裏衝,被二姐瑾宣一把拉回來,對她道:“先別過去,那邊正診治呢,你別過去添亂。”
琪宣被瑾宣一路拉回了北麵廳,就見大嫂敏如陪著虞太太,虞太太坐在沙發上渾身哆嗦著掉眼淚,副官吳作校在一旁說道:“……本來鈞座就是問五少為何槍斃了憲兵大隊四組隊長蔡伏虎,其實五少找個理由搪塞一下也就好了,誰知道五少竟是句句硬頂,鈞座的脾氣更是……夫人您不在,我們根本攔不住,五少後來被打得跪都跪不住了,鈞座也是心疼,就要停手,可是五少這個時候竟然說出一句……”
虞太太抖著聲道:“昶軒說了什麼?”
吳副官就滿臉難色,斷斷續續地道:“五少居然還要硬頂,說出了鈞座當年的燕門山一戰,說鈞座當初……無信無義,賣友求榮,換得今日的加官進爵,說……幹脆打死他,虞家就該斷子絕孫……”
吳副官還沒說完,就聽虞太太“啊!”了一聲,當即哆嗦道:“昶軒這是瘋了,明知道燕門山是他老子的死穴,十幾年來沒人敢提半句!他……他真是要找死……這個糊塗東西,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一旁的琪宣就靠在瑾宣身上,嚇得哭起來,“五哥這是幹什麼呀?他幹嗎要跟父親這樣吵呢?”瑾宣就攥了攥琪宣的手,眼圈也是紅的,道:“六妹,母親已經很難受了,你別哭了。”
虞太太正在這邊哭,就聽到一名侍從官過來道:“太太,五少睜開眼睛了。”虞太太忙就從沙發前站起來,究竟是起來的太猛,竟是一個趔趄,瑾宣和敏如趕緊上來扶住虞太太,就往虞昶軒的臥室走去。
臥室裏更是死寂無聲的,護士和侍從官都站在一側,戴醫官看到虞太太,就將聽診器從耳朵上擼下來,叫了一聲:“虞太太。”虞太太看見床側的櫃子上竟是一大團一大團帶血的紗布,那眼淚更是止不住,到了床邊,哭著叫了一聲,“昶軒……”
虞昶軒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微微地睜了睜眼,那眼瞳裏的光竟是散的,仿佛不認得人一般,又糊裏糊塗地把眼睛閉上了,他渾身是傷,不能蓋被,隻拿了輕薄的毯子軟軟地覆了一層,而露出外麵的胳膊全是青紫色,腫得老高,竟是個皮開肉綻的模樣,更不消說別處了,虞太太大慟,幾乎要昏厥過去,要被瑾宣和敏如架著才站得住,戴醫官在一旁對瑾宣道:“還是先把你母親扶出去罷。”
瑾宣點點頭,和敏如一起扶虞太太出去,就聽得虞昶軒忽然含糊不清地發出細微的聲音來,瑾宣嚇了一跳,虞太太卻沒聽清楚,就慌道:“昶軒說什麼?”瑾宣忙就道:“呻吟了兩聲,倒不像是說話。”
琪宣在一旁道:“好像是說……什麼軍的……”
瑾宣道:“這是還掛念著陸軍部的事兒呢。”她這樣敷衍過去,一旁的敏如就擦著眼角的淚,道:“我倒覺得像個人名。”瑾宣就擋住了敏如的話,道:“恐怕不是,大嫂和咱們都聽得真,他念的可是什麼君,卻不是君什麼。”
敏如把嘴一撇,就要說話,對於她們姑嫂之爭,虞太太早就是洞若觀火,這會兒心煩意亂,便誰的麵子也不給了,皺眉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這裏費這些心思,都給我閉上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