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明明是個中國老太太嘛!
“郭太太,ECHO來了!”克裏斯彎身在這位老太太的耳旁喊著,又說:“ECHO,這是我的房東郭太太!”老太太放下了杯子,雙手伸向我,講的卻是荷蘭語:“讓我看看ECHO,克裏斯常常提起的朋友——”
以前在丹娜麗芙島居住時,我有過荷蘭緊鄰,這種語文跟德文有些相似,胡亂猜是能猜懂的,隻是不能說而已。“你不是中國人嗎?”我用英文問。
“印尼華僑,獨立的時候去了荷蘭,現在隻會講荷語啦!”
克裏斯笑著說,一麵拂開了椅上亂堆的衣服,叫我坐。“克裏斯做一杯檬檬水給ECHO——”老太太很有權威的,克裏斯在她麵前又顯得年輕了。
“這裏另外還住著一位中國老太太,她能寫自己的名字,你看——”克裏斯指指牆上釘的一張紙,上麵用簽字筆寫著中文——郭金蘭。
“也姓郭?”我說。
“她們是姐妹。其實都沒結婚,我們仍叫她們郭太太。”“我呀——在這裏住了十七年了,荷蘭我不喜歡,住了要氣喘——”老太太說。
“聽得謹?”克裏斯問我。
我點點頭笑了起來。這個世界真是有趣。她說的話我每一句都懂,可是又實在是亂猜的,總是猜對了。
克裏斯將我留在小廳裏,穿過天井外的一道梯階到天台上去了。
我對著一個講荷語的中國老太太喝檸檬水。
過了一會兒,克裏斯下來了,手裏多了幾本書,裏麵真有他寫的那本。
“不要看,你教吧!”我說。
“好!我們先到小天井裏去做頸部運動。”說著克裏斯又大聲問老太太:“郭太太,ECHO要用我的法子治眼睛,你也來天井坐著好嗎?”
老太太站了起來,笑咪咪的摸出了房門,她坐在葡萄藤下看著我,說:“專心,專心,不然治不好的,這個法子有用——”
我照著克裏斯示範的動作一步一步跟,先放鬆頸部,深呼吸,捂眼睛靜坐十分鍾,然後轉動眼球一百次……。
“照我的方法有恒心的去做,包你視力又會恢複過來——”
我放開捂住的眼睛,綠色的天井裏什麼時候聚了一群貓咪,克裏斯站在曬著的衣服下,老太太孩童似的顏麵滿懷興趣的看著我。
“講你的生平來我聽——”老太太吩咐著。
“說什麼話?”我問克裏斯。
“西班牙文好啦!郭太太能懂不能講——”
我吸了口氣,抬眼望著天井裏露出來的一片藍天,便開始了:“我的祖籍是中國沿海省份的一個群島,叫做舟山,據一本西班牙文書上說,世界以來第一個有記載的海盜就是那個群島上出來的——而且是個女海盜。我的祖父到過荷蘭,他叫汽水是荷蘭水。我本人出生在中國產珍奇動物熊貓的那個省份四川。前半生住在台灣,後半生住在西班牙和一些別的地方,現在住在你們附近的海邊,姓陳。”
克裏斯聽了仰頭大笑起來,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那樣大笑過。老太太不知聽懂了多少,也很欣賞的對我點頭又微笑。“克裏斯,現在帶ECHO去參觀房子——”老太太又說,好似在跟我們玩遊戲似的粲然。
“房子她看到了嘛!小廳房、天井、你們的睡房——”克裏斯指指身旁另一個小門,門內兩張床,床上又有一堆貓咪蜷著。
“天台上的呢——”老太太說。
克裏斯的臉一下不太自在了:“ECHO,你要參觀嗎?”“要。”我趕快點頭。
我跟著克裏斯跑上天台,便在那已經是很小的水泥地上,立著一個盆子似的小屋。
“看——”克裏斯推開了房門。
房間的擠一下將眼睛堵住了。小床、小桌、一個衣櫃、幾排書架便是一切了,空氣中飄著一股丟不掉的黴味。不敢抬頭看屋頂有沒有水漬,低眼一瞧,地上都是紙盒子,放滿了零碎雜物,幾乎不能插腳。
我心中默默的想,如果這個小房間的窗子打開,窗台上放一瓦盆海棠花,氣氛一定會改觀的。就算那麼想,心底仍是浮上了無以名之的悲傷來。那個床太窄了,克裏斯是大個子,年紀也不算輕了。
“天台都是你的,看那群遠山,視野那麼美!”我笑著說。“黃昏的時候對著落日打打字也很好的!。”
“那你是喜歡的了——”克裏斯說。
“情調有餘,讓天井上的葡萄藤爬上來就更好了——”我又下了樓梯與老太太坐了一下。克裏斯大概從來沒有朋友來過,一直在廚房裏找東西給我嚐。我默默的看著這又破又擠卻是恬然的小房子,一陣溫柔和感動淡淡的籠罩了我。兩位老太太大概都九十好多了,克裏斯常在超級市場裏買菜大半也是為著她們吧。
那天我帶回去了克裏斯的小黑皮書和另外一些他發表在美國雜誌上的剪俄,大半是同類的東西。
在家裏,我照著克裏斯自療眼睛的方法在涼棚下捂住臉,一直對自己說:
“我看見一棵在微風中輕擺的綠樹,我隻看見這棵優美的樹,我的腦子裏再沒有複雜的影像,我的眼睛在休息,我隻看見這棵樹……”
然後我慢慢轉動眼球一百次,直到自己頭昏起來。
說也奇怪,疲倦的視力馬上恢複了不少,也弄不清是克裏斯的方法治對了我,還是前一晚所原的高單位維他命A生了效用。
眼睛好了夜間馬上再去拚命的看書。
克裏斯的那些心理測驗終於細細的念了一遍。
看完全部,不由得對克裏斯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此人文字深入淺出,流暢不說,講的還是有道理的,竟然不是枯燥的東西。
我將自己初次見他時所挑的那兩個符號的組合找了出來,看看書內怎麼說。深夜的海潮風聲裏,赫然讀出了一個隱藏的真我。
這個人絕對在心理上有過很深的研究。克裏斯的過去一直是個謎,他隻說這十年來在島上居住的事,前半生好似是一場空白。他學什麼的?
我翻翻小書中所寫出的六十四個小段落的組合,再看那幾個基本的符號——八八六十四,這不是我們中國八卦的排法。
另外一本我也帶回家來的治眼睛的那本書注明是克裏斯與一位德國眼科醫生合著的,用心理方法治療視弱,人家是眼科,那麼克裏斯又是誰?他的書該有版稅收入的,為什麼又活得那麼局促呢?
那一陣荷西的一批老友來了島上度假,二十多天的時間被他們拖著到處跑,甚至坐渡輪到鄰島去,島上沒有一個角落,不去踩一踩的。一直跟他們瘋到機場,這才盡興而散。
朋友們走了,我這才放慢步子,又過起悠長的歲月來。“ECHO,你失蹤了那麼多日子,我們真擔心極了,去了那兒?”克裏斯的聲音在電話中傳來。
“瘋去了!”我歎了口氣。
“當心樂極生悲啊!”他在那邊溫和的說。
“正好相反,是悲極才生樂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來。“來家裏好嗎?兩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
克裏斯的家越來越常去了,伴著這三個萍水相逢的人,抱抱貓咪,在天井的石階上坐一下午也是一場幻想出來的親情,那個家,比我自己的家像家。他們對待我亦是自自然然。
始終沒有請克裏斯到我的家來過,兩位老太太已經不出門了,更是不會請她們。有時候,我提了材料去他們家做素菜一起吃。
那日我又去找克裏斯,郭太太說克裏斯照舊每星期去南部海邊,要兩三天才回來,我看了看廚房並不缺什麼東西,坐了一會便也回家了。
過了好一陣在城內什麼地方也沒碰見克裏斯,我也當作自然,沒想到去找他。
一天清晨,才六點多種,電話鈴吵醒了我,我迷述糊糊的拿起話筒來,那邊居然是郭太太。
“ECHO,來!來一越!克裏斯他不好了——”
老太太從來不講電話的,我的渴睡被她完全嚇醒了。兩人話講不通,匆匆穿衣便開車往小城內駛去。
乒乒乓乓的趕去打門,老太太耳朵不好又不快來開。“什麼事——”在冷風裏我瑟瑟的發抖,身上隻一件單衣。“發燒——”另外一個老太太搶著說。
那個姐妹好似一夜未睡,焦急的臉將我當成了唯一的拯救。
“我去看看——”我匆匆跑上了天台。
克裏斯閉著眼睛躺在那張狹小的床上,身上蓋了一床灰蒙蒙的橘色毯子。他的嘴唇焦裂,臉上一片通紅,雙手放在胸前劇烈的喘著。我進去他也沒感覺,隻是拚命在喘。我伸手摸摸他額頭,燙手的熱。
“有沒有冰?”我跑下樓去問,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自己跑去了廚房翻冰箱。
那個小冰箱裏沒有什麼冰盒,我順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凍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將克裏斯的頭輕輕托起來,那包豆子放在他頸下。房內空氣混濁,我將小窗打開了一條縫。克裏斯的眼睛始終沒有張開過。
“我去叫醫生——”我說著便跑出門去,開車去急救中心找值班醫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醫生說。
“人要死了,呼吸不過來——”我喊著。
“快送去醫院吧!”醫生也很焦忽的說。
“抬不動,他好像沒知覺了。你給叫救護車,那條街車子進不去。快來!我在街口等,聖法蘭西斯哥區口那兒等你的救護車——”
克裏斯很快被送進了小城那家新開的醫院,兩個老太太慌了手腳,我眼看不能顧她們,逕自跟去了醫院。“你是他的什麼人?”辦住院手續時窗口問我,那時克裏斯已被送進急診間去了。
“朋友。”我說。
“有沒有任何健康保險?”又問。
“不知道。”
“費用誰負責,他人昏迷呢。”
“我負責。”我說。
醫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證號碼,我坐在候診室外等得幾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趕快拿開了捂著臉的手,站了起來。
“在病房了,可以進去。”
也沒看見醫生,是一個護士小姐在我身邊。
“什麼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驗血報告還沒下來——”
我匆匆忙忙的跑著找病房,推開門見克裏斯躺在一個單人房裏,淡綠色的床單襯著他憔悴的臉,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的眼睛始終閉著。
“再燒要燒死了,拿冰來行不行——”我又衝出去找值班的護士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