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沒說。”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裏一向有一個塑膠軟冰袋凍著的,我開車跑回去拿了又去醫院。
當我偷偷的將冰袋放在克裏斯頸下時,他大聲的呻吟了醫生沒有再來,我一直守到黃昏。
郭太太兩姊妹和我翻遍了那個小房間,裏麵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沒有列出來的原稿。可是有關健康保險的單子總也沒有著落。克裏斯可說沒有私人信件,也找不到銀行存摺,抽屜裏幾千塊錢丟著。
“不要找了,沒有親人的,同住十年了,隻你來找過他。”另一位郭太太比較會講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說得更好了。
我問起克裏斯怎麼會燒成那樣的,老太太說是去南部受了風寒,喝了熱檸檬水便躺下了,也沒見咳,不幾日燒得神智不清,她們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醫院,醫生奇怪的說島上這種氣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麼的確生了這場病。
到了第五日,克裏斯的病情總算控製下來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時他沉睡,有時好似醒著,也不說話,總是茫茫然的望著窗外。
兩個老太太失去了克裏斯顯得惶惶然的,她們的養老金彙來了,我去郵局代領,驚訝的發覺是那麼的少,少到維持起碼的生活都是太艱難了。
到了第六日,克裏斯下午又燒起來了,這一回燒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帶了老太太們去看他,她們在他床邊不停的掉眼淚。
我打電話去給領事館,答話是死亡了才能找他們,病重不能找的,因為他們不能做什麼。
第七日清晨我去醫院,走進病房看見克裏斯在沉睡,臉上的紅潮退了,換成一片死灰。我趕快過去摸摸他的手,還是熱的。
茶幾上放著一個白信封,打開來一看,是七日的帳單。這個死醫院,他們收到大約合兩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費,醫藥急診還不在內。
殘酷的社會啊!在裏麵生活的人,如果不按著它鋪的軌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沒有保險便是死好羅!誰叫你不聽話。
我拿了帳單匆匆開車去銀行。
“給我十萬塊。”我一麵開支票,一麵對裏麵工作的朋友說。
“開玩笑!一張電話費還替你壓著沒付呢!”銀行的人說。“不是還有十幾萬嗎?”我奇怪的說。
“付了一張十四萬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來,你隻剩一萬啦!”
“帳拿來我看!”我緊張了。
一看帳卡,的確隻剩一萬了,這隻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筆十四萬的帳是自己簽出的房捐稅,倒是忘了幹淨。“別說了,你先借我兩萬!”我對朋友說。
他口袋裏掏了一下,遞上來四張大票。兩萬塊錢才四張紙,隻夠三十小時的住院錢。
我離開了中央銀行跑到對街的南美銀行去。進了經理室關上門便喊起來:“什麼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請了,我急用錢!”
經理很為難的看著我。為了申請美金戶的信用卡,他們替我弄了一個月,現在居然要討回保證金。
“ECHO,你急錢用我們給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請——”
“借我十六萬,馬上要——”
總得準備十天的住院費。
經理真是夠義氣,電話對講機隻說了幾句話,別人一個信封送了進來。
“填什麼表?”我問。
“不用了!小數目,算我借你,不上帳的。”
“謝了,半個月後還給你。”我上去親了一下這個老好人,轉身走掉了。
人在故鄉就有這個方便,越來越愛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從克裏斯病了之後,郵局已有好幾天未去了,我急著去看有沒有掛號信。
三封掛號信等著我,香港的、台灣的、新加坡的,裏麵全是稿費。
城裏有一個朋友欠我錢,欠了錢以後就躲著我,這回不能放過他。我要我的三萬塊西幣回來。
一個早晨的奔走,錢終於弄齊了。又趕著買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兒。
方進門,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聽一個電話,她講不通。
“請問那一位,克裏斯不在——”我應著對方。
南部一個大誘館夜總會打來的,問我克裏斯為什麼這星期沒去,再不去他們換人了。
“什麼?背冰?你說克裏斯沒去背冰?他給冷凍車下冰塊?”
我叫了起來,赫然發現了克裏斯賴以謀生的方法。這個肺炎怎麼來的也終於有了答案。
想到克裏斯滿房沒有刊登出來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紀,我禁不住深深的難過起來。
“是這樣的,克裏斯,你的那本小書已經寄到台灣去了,他們說可以譯成中文,預付版稅馬上彙來了,是電彙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換成西幣,黑市去換的,我們還賺了——”
在克裏斯的床邊,我將那一包錢放在他手裏。說著說著這事變成了真的,自己感動得很厲害,克裏斯要出中文書了,這還了得。
克裏斯氣色灰敗的臉一下子轉了神色,我知他心裏除了病之外還有焦慮,這種金錢上的苦難是沒有人能說的,這幾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錢,沒有說話。
“請給我部分的錢去付七天的住院費——”我跌在他身邊去數錢。
數錢的時候,克裏斯無力的手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發,我對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裏斯又發了一次燒,便慢慢的恢複了。
那幾日我不大敢去醫院,怕他要問我書的事情。我在克裏斯的房內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東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寫了一大堆。
沒幾日,我去接克裏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執的挺著。
“什麼素別再吃啦!給你換鮮雞湯吧!”我笑著說,順手將一塊做好的豆腐倒進雞湯裏去。
克裏斯坐在老太太旁邊曬太陽,一直很沉靜,他沒有問書的事情,這使我又是心虛了。
後來我便不去這家人了。不知為什麼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門鈴響了,我正在院中掃地,為著怕是鄰居來串門子,我脫了鞋,踮著腳先跑去門裏的小玻璃洞裏悄悄張望,那邊居然站著克裏斯,那個隨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開鎖請他進來,這兒公車是不到的,克裏斯必是走來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頭發什麼時候全白了。
“快坐下來,我給你倒熱茶。”我說。
克裏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笑著,眼光打量著這個客廳,我不禁赧然,因為從來沒有請他到家裏來過。“這是荷西。”他望著書桌上的照片說。
“你也來認識一下他,這邊牆上還有——”我說。那個黃昏,第一次,克裏斯說出了他的過去。
“你就做過這件事?”我沉沉的問。
“還不夠罪孽嗎?”他歎了口氣。
二次世界大戰時,克裏斯,學心理的畢業生入了納粹政府,戰爭最後一年,集中營裏的囚犯仍在做試驗,無痛的試驗。
一個已經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關進隔音的小黑房間一個月,沒有聲音,不能見光,不給他時間觀念,不與他說話,大小便在裏麵,不按時給食物。
結果,當然是瘋了。
“這些年來,我到過沙摩阿、斐濟、加州、加納利群島,什麼都放棄了,隻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贖罪,結果心裏沒法平靜——”
“你欠的——”我歎了口氣說。
“是欠了——”他望著窗外的海,沒有什麼表情。“不能彌補,不能還——”
“有沒有親人?”我輕輕的問。
“郭太太她們——”接著他又說:“她們日子也清苦,有時候我們的收入混著用。”
“克裏漸,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謀生的方法吧!”我急急的衝口而出。
克裏斯也沒有驚訝我這句話,隻是呆望著他眼前的茶杯發楞。
“你的書,不是印著五十萬冊已經售出了嗎?版稅呢?”我很小心的問。
“那隻是我謀生的小方法。”克裏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實一千本也沒賣出去,出版商做廣告,五十萬本是假的——”
“那些較深的心理方麵的文稿可以再試著發表嗎?”“試了五十多次,郵費也負擔不起了——”
“你想不想開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來,“我來替你找學生——”
“讓我先把你的債還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們付得多——”
“克裏斯,別開玩笑,那不是我的錢——”
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臉刷一下熱了起來。
克裏斯坐了一會兒說是要走,問明他是走路來的,堅持要送他。
知道克裏斯隻為了研究的興趣殘酷的毀過另一個人的一生,我對他仍是沒有惡感。這件事是如此的摸觸不著,對他的厭惡也無法滋長,我隻是漠然。
他們家,我卻是真不去了。
過了好一陣,我收到一封信,是丟進我門口的信箱來的,此地有信箱而郵差不來,所以我從沒有查看信箱的習慣,也不知是擱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講了那些話之後,你是不是對我這個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本來我早已想離開這個島的,可是十年來與郭太太們相依為命,實是不忍心丟下高年的她們遠走。
你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這個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債款。
出書是你的白色謊話,在我病中給了我幾天的美夢和希望,誰也明白,我所寫的東西在世上是沒有價值的。
我很明白為什麼你不大肯再來家裏,你怕給我壓力,事實上,就算是在金錢上回報了你,你所施給我的恩情,將成為我另一個十字架,永遠背負下去。
我也不會再去煩你,沒有什麼話可說,請你接受我的感謝!克裏斯上”
我握著那五千塊錢,想到克裏斯沒法解決的生活和兩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執意要替他找學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本來便是恩怨一場,怎麼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們隨風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騎車去小城,在那條街上又見克裏斯的格子襯衫在人群裏飄著,我加足油門快速的經過他,大喊一聲:“克裏斯再見!”
他慌慌張張的回過頭來,我早已掠過了,遠遠的他正如第一次與我告別時一樣,高高的舉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