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還是原來的陽光,街道也是原來的街道,隻是在人的眼中,不再相同。
早晨的街道上不再有熙熙攘攘的小販,也不再有來去匆匆的行人,甚至連嬉鬧的孩子也少了許多。臨街的店鋪還是開了門窗,雖然沒有客人,但打開門,就有做生意的希望,飯錢還是要去賺的,生活不會照顧人的心情。
武安國帶著幾個護衛策馬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馳過,清脆的馬蹄聲打碎死一般的沉寂,路人用眼皮夾了一下他們,很快就低頭忙手裏的活計去了。雖然沒有人敢攔他的馬頭,但是武安國自己能感覺到百姓的敵視,就在幾天前,他們還是被夾道歡迎凱旋而歸的英雄。他無奈的笑了笑,踢踢馬肚帶,坐騎加快了腳步。這匹馬雖然不似留在遼東的奔雷那樣神俊,但也是百裏挑一,皇宮很快就在眼前了。
跳下馬,把韁繩交給一邊的護衛,整理一下衣服。不打仗,武安國穿的是大明武官服,這裏不是遼東,震北軍那身迷彩不能在皇上麵前亂晃,雖然這明朝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掏出手鍾來看看,時候還早,估計太子和燕王還要等一段時間才到,武安國慢慢的踱到朝房內,找個座位休息。
沒有人等候上朝的朝房幹淨而涼爽,不似外邊那麼氣悶。武安國自己打心眼裏不願意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在二十一世紀,他總是嘲弄那些不去抵禦外辱而隻會屠殺本國百姓的非洲軍隊不配叫軍隊,曆史偏偏和他開了個大玩笑,這幾天他幹的是同樣的勾當。無論是否親自動手,震北軍在這次“平亂”中都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抱著為國為民的目標,最後卻成了政治鬥爭的工具,功勞越大,他越感到羞恥。然而整個震北軍中卻隻有他一個人這麼想,每天看著興高采烈等待皇上賞賜的下級軍官們,武安國更加感到十分的孤獨與無助。
“抱著一個宏偉的目標卻製造了一個畸形,我到底做了什麼”,深深的自責讓他難以呼吸,看著他日漸蒼白的麵孔,劉淩非常擔心,溫言軟語,紅巾翠袖,都緩解不了他的痛苦。劉淩怕他出事,隻好一再拿賣鞋子的故事勸他,希望他不要衝動。
“來了”,聽著外邊的馬蹄聲,武安國知道太子和燕王到了,起身迎了出去,太子顯然也沒睡好,兩眼中布滿血絲。燕王朱棣依然是那幅沉靜的樣子,隻是神情中不經意間露出一縷疲倦。三人打過招呼,吩咐當值的太監進宮通報。
不一會,王公公親自出來迎接,告訴大家皇上在禦書房,宣三人一同覲見。小心的從側麵繞過大殿,穿過一條夾在兩道宮牆之間的過道,來到禦書房門前。路上往來巡視的震北軍將士紛紛給三人行禮,看著將士們嚴整的軍容,武安國心情少寬,畢竟那是自己汗水澆灌出的成果。
朱元璋顯然心情不錯,三人行過君臣大禮,即被賜坐。和皇帝一同坐著探討問題,即使是朱元璋的親生兒子,也是少有的殊榮,突然受寵,三人反而有點兒不知如何應對。倒是朱元璋先開口打破了僵局,笑道:“坐吧,今天不在朝堂上,咱們父子君臣,不必拘泥那麼多禮節,老四,你不是常在軍中開圓桌會議嗎,怎麼在朕麵前反而拘束了呢”?
“兒臣尊旨”,朱棣帶頭坐了半個凳子,這幾年隨著年齡增長,和父親的距離漸遠,皇家威儀倒是越來越重,隔在親情中間如同一堵宮牆。“圓桌會議,是兒子聽遠方蠻夷之邦的故事,一時好奇,太子兄已經告誡過我,如果父親覺得不妥,兒回遼東後,即行改過”。
“也不必改,蠻夷之邦雖小,也有些我中華沒有的東西,你覺得對自己有所助益,盡管去做。《李斯諫逐客書》中寫得好,‘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我中華上國要有包容四夷的胸懷,才能讓四夷臣服。隻是君臣之禮不可廢,談公事時可以不避諱上下,知無不言。平日裏卻不可如此隨便”。朱元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書,向眾人晃了晃,“你的北平有個伯文淵,作得一筆好文章,為人雖然狂捐了些,但言之有物,這篇《六經辯惑》,很有見地。回北平後,你訪一訪他,別讓大賢老於林泉之下。”
“兒臣謝父皇指點”,朱棣心頭一陣輕鬆,本以為朱元璋會訓誡自己,沒想到父皇居然不是非常反對自己的圓桌。“兒臣回去就去訪他,這個人兒臣聽說過,是歸塵先生的門下,頗負盛名”。
武安國沒想到自己離開幾個月,伯文淵的文章居然流傳到了京城,看來風行北平的複古運動影響逐漸壯大。一年來,在對北平儒學複古方麵,郭璞和他下了不少功夫,在郭璞看來,漢後的儒家歪曲了聖人本意,需要正本歸源。而武安國心中卻認為,所謂複古,其實不過是借了聖人外殼的革新,這種革新明顯帶有功利色彩,並且有北平商人的背後支持。不然也不會有人出錢大肆印刷這賠本賺吆喝的書。師承大儒汪克寬(明初鴻儒,主修元史)的伯文淵顯然比他的老師和同門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把儒學推上了一個新台階。
正在胡思亂想間,聽見朱元璋對太子說道:“昨天你母後勸我不要難為宋濂,說民家為子弟延師,尚以禮全終始,天子之家不可不尊師重道,我想也有道理,已經派人把他放了,不再追究他和胡維庸的關係”。武安國連忙回過神來,繼續聽堂中正題。
隻見太子眼睛一紅,起身施禮,口中稱謝。朱棣、武安國二人趕緊站起來,閃到一邊。朱元璋扶兒子坐下,看著朱標欲言又止的樣子,歎了口氣,說:“你心地純厚,甚和為父的心意,但治國不能以婦人之仁,國家的法度,不是帝王憑親疏遠近就可以變更,謀反乃重罪,宋濂去年已經不再為官,所以未必知道胡維庸的陰謀,可以網開一麵,但其他人則不可枉縱。立法要嚴,才能讓百姓信服,如果輕易就赦免重罪,恐怕將來人人都要以身試法,此乃取禍之道,不是英明天子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