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端起茶杯,輕輕的噎了一小口。這是他的招牌動作,一端一抿之間透著別人學不來的鎮定與從容。每到這個時候,他心裏必然已經有了計較。
“師兄大老遠來了,不妨多住些日子,我在北平書院裏給你安排間上房,那裏每天學子往來,是個讀書論道的好地方”。語言中客套帶著生分。
看郭璞這副不冷不熱的模樣,白正知道自己枉費了一番苦心,歎了口氣,起身告辭,“師弟,論做官,師兄的確不如你,但師門中所教聖人之道,你我卻要時刻牢記在心,總不能顧得眼前一時,遺禍千秋萬代,否則,將來我們怎麼去麵對曆代先師”。
“師兄言重了,小弟自幼學的是聖人之道,當官時恪守的也是聖人的教誨,聖人的本心,不過是讓老百姓過上像樣的日子,小弟做的也正是此事。至於師兄所言那些弊端,實非由新政而起,而是有人假借新政之名。師兄不信我的話,不妨在北平隨意走走,看看同樣的買賣在不同人掌管下,給百姓帶來的厲害到底有多大不同”。
“那我就告辭了,不打擾布政大人公務為民謀福,華夏自古以耕戰立國,布政大人凡事還要三思”。白正無奈的拱拱手,陪了個笑臉,有些惱怒畢竟不方便掛在明處。
郭璞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不滿,依然淡淡地笑了笑:“這布政使官職,在師兄這種煉達之士眼中還不是糞土一般,小弟不過是在其位、盡其責而已。你我二人看到和經曆過的東西不同,自然見解不能統一。這就像我們當年研習論語一般,每個師兄弟都有不同的解釋,本心都是為了學業精進,何必道不同就一定不相於謀呢。說句粗俗的比方,一個賣大餅的和一個賣油條的打起來,爭哪個能填飽肚子,其實不都是個飯麼”。
白正被郭璞說中的心事,老臉不覺一紅,他本不是小肚雞腸之人,當即借郭璞的笑話打個哈哈,大笑著說道:“數年不見,師弟的笑話越講越幽默了,不耽誤你處理公務,師兄告辭。我本來說你,反倒被你所說,師兄就依你之見在這北平住上些日子,看看這新政到底有什麼好,讓你癡迷至此,然後再來上門來與你理論 “!
郭璞慢慢地站了起來,笑著送客出門,臨到大門口,突然漫不經心地問:“師兄一路行來,可曾算過北方一小戶人家需要多少土地才得衣食無缺”。
“師弟考我嗎?好,我先說說,你來指正”,白正略一沉吟,當即說出正確答案。“北方多是旱田,若是有牛並且土地也是自家的話,大概二三十畝光景吧,這可比南方水田差得遠了”。兄弟二人相視一笑,心中都想起了求學時答問的光景。
“要是這小戶人家開枝散葉,五十年後需要多少土地方能養活這一家人”。
“放在太平盛世,五十年後夫婦二人隻要活著就能抱上孫子,這家人少說也有六、七口,沒五、六十畝土地是不行的”。
“多謝師兄教誨”,郭璞一揖到地,“小弟對最近對此事一直心存疑惑,今日聽到師兄高見,茅塞頓開。太平盛世固是我輩所期,可越是太平盛世,人口增長越快。我中原可耕之地雖多,總也有個盡頭。所以曆朝盛極則衰,並非全是君臣不盡其職,地力亦其所限也”。
“這”?,白正一愣,旋即明白自己所說耕戰立國之言又被師弟抓到了把柄,郭璞的話在他眼裏雖然有些胡攪蠻纏,但也非全無憑據。這新政最大的好處就是讓百姓不再像過去一樣依賴土地。他是個名儒,自然不是蠻不講理之人,心裏默默地盤算了一番,回了個揖,徑自走了。漿洗得筆挺的書生袍在北平滿街的短打之中,顯得分外孤獨。
郭璞對著白正的背影搖了搖頭,轉身對書童吩咐,“去,到管家那裏支二百兩銀子,把我師兄安頓得舒服一點,等我忙完了這段時間就去看他”。
想到師兄大老遠來了,自己卻不能留他府上小住,心裏不覺有些難過。白正的學問和人品都是上乘,若非見解不同,本來二人可以作為很好的朋友。可他一道奏折差點毀了整個北平,自己要是把此人放在家裏,誤解所造成的傷害恐怕不比白正那道奏折小。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偏偏白正和自己抱得都是憂國憂民之心,懷著同樣的濟世之誌。
“師兄,對不起”,郭璞心中暗暗表達著歉意。北平眾人承受的打擊已經太多,我不能再讓他們受到更多傷害。
想起武安國白衣麻鞋在府第發了瘋般忙碌的樣子,郭璞心裏就是一痛。李善平陣亡的消息與北和林城破的消息一同被燕王的信使送到了北平,本來應該最傷心的武安國卻沒有太多的反應,沉靜地吩咐人替李善平準備身後之事,然後就投身到股市運作當中。沒人能勸解他,這種傷痕,隻能期待歲月去撫平。
得到利好消息,眾股票先是旗花升空般猛漲了一陣,然後在武安國等人的刻意狙擊下稀裏嘩啦跌了下來,把幾個想趁機撈一筆的投機商人折騰了個血本無歸。那個要錢不要命的高胖子不知什麼原因成了武安國的鐵杆搭檔,一個多月來,二人合夥做套子,放假消息,挖坑,種種花樣以令人匪夷所思,讓對手防不勝防。北平書院的穆罕默德還唯恐武安國心亂算不清楚帳,臨時從書院中抽調四十多個學商學的高徒到其府上幫忙,美其名曰實戰檢驗學習效果。於是伴著四十多個學生手中算盤珠子的劈裏啪啦聲和高胖子的哈哈大笑聲,大筆的資金落回了張五等人的口袋。一些小投機商陸續出局,隻剩下幾個資金大戶勉強支撐,心裏留戀著當年大把賺錢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