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憐而豔羨地看著那個如水晶天使般可愛而傲慢的小女兒:她躺在哥哥的懷裏,前座便是他們相互恩愛的父母,媽媽一直將手放在爸爸的膝蓋上
彼時情景的溫暖,足以令人世的薄寒在劫難逃。
那個時刻,我徹底感到了自己的孤獨和多餘,二十年來都沒有過的失落感,忽然被一整天來持續目睹的過於濃鬱的幸福所狠狠擊中—盡管我明白他們根本是無意的—但這一切,畢竟在我的傷處表示了恩賜。
我轉過臉去,麵對車窗外異國他鄉的夜晚,在他們一家人溫馨歡愉的背麵,感到陣陣心酸如蝕,終於失去控製,頃刻之間淚如雨下。滿臉都濕了。一直咬牙不敢吭聲,側著臉,麵向窗外,確保這場痛哭無人知曉。
就這樣我忽然記起了他的臉。
亦記起了多年前他唯一一次撫摸我的臉龐時,我竟因為與他向來生疏,而羞怯地垂下眼睛,不敢抬頭。於是在我的視野中,隻有他潔白的襯衣袖口,以及陌生的指尖。
那是“父親”這個詞彙在我頭腦中所殘留的全部斷章。
而又不僅僅是如此。
我一直覺得,不用來與我說這些。不用來與我說所謂的什麼陰影,缺失,等等,我不覺得。真的不覺得。
如果一個人有記憶以來就不曾擁有某樣東西,那麼失卻也就無從談起。
但是,直到此刻,我才清醒過來,那些代價,離傷,言不由衷,充滿了沉重與誤解的昔日歲月,那些遙遠得已經拚湊不全的父的氣息一直都潛行在我生命中。我以為生命如果殘缺便會有豐盛的補償,我一直這麼以為著並期待著,期待著並且以為著。
十八歲的時候摯友在信中對我說起,“以前,我知道除了你告訴我的那一部分,必定還有許多更艱難的事情。你總說怕我覺得你在抱怨,不曉得我也一直知道,對於你所有過的一切,你能做到今日,已屬十分不易了。”
直到此刻我終於懂得,為何當初那時刻,我還是會因為這樣稀有珍貴的懂得,以及那些黯淡時日的重新提及,而感到辛鹹的眼淚落了下來。
這麼多年,我一直覺得這隻不過是一筆公平的等償,如我向來以為的那樣,連同情都是恥辱。若心底已經是冷的,便不會畏懼皮肉之寒。麻木即是一種無畏。
我以為這樣的就夠了,卻偏偏忘記,若心底已經是冷的,便會畏懼暖熱。像一個嚴重凍傷的人,不能突然接近溫暖,否則傷處便會迅速潰爛發黑。
彼時我手裏緊緊攥著手機,有強大衝動在那一刻打電話告訴母親,我想念她,此生無論人情冷暖,我們都相依為命。
我亦愛我的父親,過去是我不懂事,讓我再見見他,隻見一麵就好若還不算遲的話
但是我擔心我會泣不成聲,我擔心眼淚這種恥辱的東西會驚醒那些彼此都不願意再重提的陳事—我擔心她會因此擔心我。
所以我還是沉默地忍下來,隻背過臉去不停地擦淚。
那夜回到他們家裏,我在燈下展開一張白紙,試圖寫一封信,記下今日的事情,寄給能看懂的人。
下筆幾行,便不知所言,亦不知自己可以寫與誰人我執筆不動,獨坐良久,心中越漸荒涼。罷了,心潮已靜,事已過。索性揉掉了信紙,熄了燈。在暗默中,其夜如殤。
十一月的時候去了南部的安塔利亞,地中海濱的度假勝地。十一月是初雪的季節,而這裏卻如同盛夏,抱著衝浪板的赤身少年跑過街道,棕麥膚色的高挑女子穿著泳衣躺在海灘上。海岸懸崖上蓬勃盛開著瀑布般的紫紅色玫瑰,大片的草坪在劇烈的陽光之下綠得透明。叢叢樹冠的縫隙之間,地中海銀藍色的海麵正若隱若現。
這裏美如逝者的詩句。我正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前方的藍色,動人得仿佛即將破碎。在遙遠的深處,流動著柔軟的光芒和潮水,美得連疾風湧過來時都忍不住放緩了節奏,因此最終遲疑而輕柔地撲在臉上。我一整個下午久坐海邊,無所言語,直至暗紅的夕陽從背後投射出昏沉的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