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同去的一個姐姐,我為她拍照片。她靜靜坐在高高的海崖邊緣,麵朝遙闊無邊的地中海,臉上有漸次退卻的笑容。一切都很美。我為掩飾自己的動容而舉起相機擋住自己的臉,為她按下了快門。逆光。她的臉孔完整地沉浸在暗中。一幅剪影。
那個停頓的瞬間,我就這樣看著鏡頭中一片藍色的大海,想,她將有美麗人生。
找到一家小郵局,將本子上的信撕下來裝進信封寄給了舊友。郵票上有安塔利亞的字樣。走出來的時候我慢慢想著,這麼些年,你不曾與我寫信。你甚至不記得我。但當有人在信中這樣對我說起,“就像我見日光漸稀,才惦記起時間的方向,隻是可惜了有些話,在那些無光的時間,終究如塵埃般,一無所有地消散”,我還是想起你來。
愛琴海東岸的金色平原散布著希臘的榮光,沿途是古希臘廢墟,古老的城邦,年代久遠的大理石浮雕失落而沉默,眾多歐洲奴隸時代晚期的偉績。從Denizli到愛琴海岸古希臘遺址Efesus的沿途,十二月依然溫煦如春,起伏的森山被壯麗的秋色層層浸染。熾烈的陽光下是大片的原野,有棉花田、蘋果林、橄欖林,山丘上有鬆樹、橡樹,墨綠的植被間破開一簇簇金黃色的高大白楊,似宣禮塔般高高聳立靜靜的田野深處,是碩實累累的果樹林,散布著童話般的農舍,老舊的鐵軌,帶著頭巾扛起籮筐收獲蘋果的農婦
我頓時回憶起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與物性》中對凡高的油畫《農鞋》作出的解讀:
“從鞋具磨損的內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裏,聚積著那寒風陡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鞋皮上沾著濕潤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臨,這雙鞋底在田野小徑上踽踽而行。在這鞋具裏,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成熟的穀物的寧靜的饋贈,表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裏朦朧的冬冥。這器具浸透著對麵包的穩定性的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的喜悅,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死亡逼近時的戰栗。”
在詩一般的暮色裏,我眺望原野,想—如果有來生,要做那棵平原上的果樹:
守望著一片深深的棉花田,身邊有一間樸舊的農舍。清晨有濃霧與露水,夜晚有星辰與月光。我將等待並愛戀著如歌四季:春花,夏草,秋風,冬雪。
關於這趟旅途,我總覺得像好奇的孩子那樣,第一次掀開了世界的一角,窺見了它的近與遠,驚異於它的廣大無邊。那些穆斯林婚禮。夜晚。幼童的笑聲。海。晴朗。無眠。高原上的歌聲。女孩和舞蹈。麵包。甜食。一夜行車。餐桌上的生薄荷。雲朵。雨。澀啞難言的思念。
離開Denizli前,朋友說一定要履行承諾,帶我去越野登山。沒有路,在荊棘與峭壁之間攀爬,路途異常艱辛,後來打雷下雨,腳下滑得不行,更是覺得隨時都可能摔下陡崖去,粉身碎骨。終於到達山頂,眼下是一片雨霧中的淡淡小城,被層層山巒環繞,像是一句多年之前的情話,靜靜擱淺在無人知曉的歲月深處。大片鉛雲貼著紅屋頂緩緩遊移,沉重得搖搖欲墜。遠處的山巒呈現出深淺不同的藍色,一層層漸次淡入天際。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故土,在異國短暫生活的小城。
我俯瞰著,一邊眷戀此地,一邊感到鄉愁逼上心頭。
謹以此紀念那一年的冬天。我在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