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香港那夜我以為我墜入了繁星之城,滿目燈光細碎閃耀,宛如鑽石項鏈鑲嵌於成片樓宇,於濃濁夜色中勾勒出一棟棟魑魅的輪廓來。光之瀑飛墜,濺得滿城雲蒸霞蔚。
但這萬家燈火如此浩瀚,家家戶戶縱有幾多悲歡離合,皆僅是這偌大城市裏一枚星鑽般的光點,連故事的窗口都找不到,想來叫人覺得渺小至無可奈何。
如此荒涼與冷酷的華麗,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從海關一路過來,經跨海大橋與各色高架,放眼這森森嚴嚴的港都麗色,竟頓生漂泊異鄉的膽戰怯弱之感。我以為而今世代隻有故事,不再有傳奇,看來我錯了。
不是香港有傳奇。而是香港即傳奇。
一個朋友來香港看我,在地鐵裏,他對我聊起當年高中畢業時,他們一幫男生兄弟到這裏遊玩,特意挨個尋找古惑仔的行跡,專程搭地鐵,還錄下“下一站,天後”的報站廣播,為紀念陳小春的那部港片和同名主題曲《下一站天後》。我不由得笑出聲來,原來人人都有循跡的情結。而去日的香港,於我是《玻璃之城》的畫麵。港大的英式舊樓,當年的啟德機場,一首《TrytoRemember》,港生與韻文,永遠在雨中輾轉的漫長戀情。
後來又有太多的東西黃偉文的詞,陳奕迅的歌,黃碧雲的文,廖偉棠的詩但太少了,這些都太少了,如果比喻香港文化為鳥(取其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之意),我所戀慕的這些僅僅是翅尖最漂亮的一枚翎羽而已。整隻鳥,它的身體,習性,生命,遷徙我都一無所知—並且也不打算有知—進而避免淪為判斷。
在每一棟傲視港島鬧市的摩天大廈裏,在每一座卑微逼仄的深水埗公屋裏,人事酸甜每每都是世俗傳奇。但在成就為傳奇之前,香港在一種極其注重實幹與現實的社會普世價值觀驅動力下,“每個人都在默不作聲地搶路”—秩序,禮貌,冷酷而又安靜—“隻剩下心裏的一片嘈雜”。
我的生活現場在這裏展開,以非常安靜與私有的形式。課業並不算太重,相比那些在倫敦名校讀書,把簽名檔改為“今天你康德了嗎?”的同學而言。
個人時間很充沛,收獲稀稀拉拉,偶見一星點深刻的捕捉,其實也很知足。唯獨喜歡這裏的圖書館,因為找得到很多過去難得一見的好書。
學的是國際新聞專業,因此多一些機會了解香港的社會思潮和意識形態。感觸不是沒有,隻是意會難以言傳。何況,我信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言多必失,實為不智。一切個人心得,止於個人心得,不構成判斷,更不可強加判斷於該客體,以及他人。類似所謂的言論自由,大莫如此。
偶有一些不錯的講座,聽聰明人說話總很有意思。在此記一位很受歡迎的教授,教我們傳播學,北京人,資深記者多年,後於20世紀80年代留美拿下博士,墨水一肚子,上課的就一“智痞”,深入淺出,頗受歡迎,“智痞”一詞兒是我的私創形容,我覺得抓得很準。
據他說,經常有同學跟他訴苦找不到工作,但他若提供一個職位建議,學生立馬說,“唉呀,這也太高了,我哪兒行啊。”他就很發怒:“你讓‘你哪兒行啊’這句話從麵試你的人嘴裏說出來成不?”
這是他的經典台詞。言下之意不過是別他媽自個兒就說自個兒不行了,別人都還沒說你不行,你瞎說什麼。
戲謔的是,他抱怨我們這屆學生不怎麼找他,我就在台下應聲說,“咱哪兒是不想找您啊,咱是怕打擾您啊,您這麼忙的”
我話音未落,他說,“你讓‘我很忙’這句話從我嘴裏說出來成不?”
我們上課,論客觀報道。他問,什麼是客觀?
舉例“90?11事件”:肇事者是什麼?全世界答:恐怖分子。此全世界非彼全世界。在肇事者的世界,他們答:民族英雄。
到底是恐怖分子還是民族英雄?客觀在哪裏?事實在哪裏?什麼是標準,如果有的話?
他由此說了兩句話,令我印象深刻:
第一,沒有事實,隻有對事實的描述。
(這類似於木心所言的,沒有正義,隻有正義感。)
第二,多元化,不是人們該選擇《蘋果日報》,還是該選擇《人民日報》,而是在看得到《蘋果日報》的地方,人們也看得到《人民日報》,反之亦然。
(類似你的黑夜我的白天,你的恐怖分子我的民族英雄。能否理解多元化的存在性,防止奉自我判斷為唯一真理,是一個人思維是否成熟的分水嶺。)
我上完他的課,感歎人有兩種層次的可悲—
第一層實為可悲:以狹隘的方式,被教育或者被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