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或許這段感情本來就是不平等的,本來就是要被迅速消耗殆盡的。我們本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陰差陽錯我救了她,她為了報恩跟我在一起,現在她覺得恩報完了,就不辭而別。
也好,也好,不屬於你的,終究是要離去的。
就像家的溫暖,媽媽的幸福,兄弟的情誼,還有我脆弱的、被施舍的愛情,走吧,都走吧。
其實回家的時候,我特別強烈地盼望能看到小惠在家。
但是沒有,鎖頭還是我離開時鎖的那個樣子,她不但不在家,而且根本沒有回來過。
我在門口的石板下麵和磚縫兒裏找了一遍,怕是小惠走的時候隨手把鑰匙藏在了這裏。
還好,沒有。她應該還是想要回來的。
剛才,我躺在沙發上發呆的時候,無意中在沙發墊子的縫兒裏摸出一把鑰匙。
就是我給小惠配的那把。
她終於還是走了。
在抱著我,讓我痛哭了一場之後。
謝謝你,小惠。
2007年1月20日
晴,但我覺得自己冷透了
今天一連上錯了兩次菜,黃姐說讓我回家休息,可我不想回家,家裏全是小惠的痕跡。然後黃姐就讓我去後廚幫忙,並特地追進來囑咐我說當心點兒別弄傷了自己。
黃姐這話倒是提醒了我,讓我想到,人在痛苦的時候,是可以通過弄傷自己來緩解的。肉體上的疼痛,遠不如精神上的痛苦讓人煎熬啊。胖師傅讓我幫他切點兒凍肉,我拿起菜刀的那一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死的勇氣。我想,在麵對困境和苦難的時候,我遠不如媽媽果敢決絕,也不如弟弟懂得妥協退讓。小時候我總跟他說基督山伯爵的那句話,我想他是聽進去了,並且真的照做了,他用玩世不恭的態度逃避著這巨大的哀傷,滿懷著希望等待明天。
而我,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媽媽身上,期待她出獄後我們一家人能重新聚在一起,踏踏實實地過上那麼幾十年好日子。我又把所有幸福放在小惠那裏,期待這個來自陌生世界的她能帶著我一起,去那我從沒親曆過甚至從未想象過的美好日子裏。
然而媽媽再也不能出來了,小惠也不辭而別,大概我的人生就應該是這樣吧?成年之前一直是父親的出氣筒,父親不在了之後又一直是班裏的邊緣人,沒有朋友,也沒有早戀過,我寡淡又卑微地念完大學,躊躇滿誌地翻開新的一頁,卻發現劇情走向更沉重的悲哀裏去了。
即便如此,我依然知道我不想死也不敢死,我要繼續在這世上漫無目的地苟活著。
中午吃過飯,我坐在窗邊的位置望著窗外的街道發呆。在我就要昏昏睡去的時候,我竟然看見了小惠。
沒錯就是小惠,雖然她隻在我的生命裏短短地出現過,但我對她是那麼的熟悉,好像我生來就是為了在這裏遇見她,哪怕隻是她一晃而過的身影我都能一下子認出來。
當時她正在朝店裏走來,站在馬路對麵等紅綠燈的時候,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從後麵趕上來,跟她並排停在那裏。那個男人跟小惠說了幾句話,我清楚地看到她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但還是跨上摩托車的後座摟住了那男人的腰。
摩托車往旁邊一拐,很快從我窗前開了過去,小惠扭頭往店裏看來著,表情木然。我愣了一會兒,跑出去站在小惠剛才的位置看餐館的窗戶,午後的陽光依然很強烈,照在窗玻璃上,白花花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所以小惠沒看見我,她是不是以為我不在店裏所以才沒有進來找我。
我跟黃姐打了招呼騎上車子就往家趕,期待能在家門口看見焦急又帶著點歉意的小惠。
但是沒有人,沒有人在門口等我。我看了下鎖頭,也沒有被動過的樣子,我在門口靠著牆坐下去,看著麵前這輛小惠送給我的山地車發呆。
晚上,我打電話給大伯,問了他媽媽下葬的日子。
媽,雖然我一直以來都在期待能再見到活生生的你,再一次撲到你的懷裏聞到那熟悉的味道,再一次聽到那讓我心安的聲音。可這就是生活啊,它並不在乎我在期待著什麼,它隻是冷漠地安排著一切。
我終於鼓起勇氣去送你最後一程了媽媽,去見那個方方的盒子和冰冷的石碑。
媽,我好難過,我的難過在於,我不知道該如何結束眼前這讓我痛苦的一切。
2007年1月21日
今天照舊在後廚幫工,這樣也挺好,不用跟客人打交道,可以安靜地想一會兒自己的事情。
人真的是一種可悲的動物,比如拿我來說吧,我長這麼大幾乎沒有什麼值得回味的開心事兒,卻仍然喜歡不停地把往事翻出來咂摸,我覺得我可能有病。
我想到小時候跟媽媽還有弟弟一起挨爸爸的打,突然覺得那其實也挺幸福的,至少媽媽還活著。隻要我們三個人能緊緊抱在一起,挨幾下打又算得了什麼啊?
我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掉了眼淚,胖廚師說我這樣兒就別切肉了,危險,讓我去擇青菜。
我坐在那裏,麵對著一大筐小白菜苗兒,不由得又想起小時候媽媽也這樣坐著擇菜,我趴在她的背上跟她鬧,心裏疼得要死。
結果我就把好些菜根兒給扔到裝菜葉的筐子裏了,後來胖師傅炒菜的時候撿出來一些,但還是被客人吃到一個。客人跟黃姐發火,黃姐到後廚來問怎麼回事兒,胖師傅說是他不小心,黃姐也就沒說什麼,但離開的時候看了我一眼。
我猜她是知道真相的,給胖師傅麵子或者是同情我才沒追究。
看,從小到大我一直處在一個被同情的位置,沒有人同情我的時候,我就自己同情我自己。我不脆弱啊,我真的不脆弱,我要脆弱的話我早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
小時候家裏殺羊,三叔把羊捆好了放到桌子上,自己在一旁磨刀,我蹲在桌子旁看著那隻羊,它的眼睫毛是白色啊,眼皮粉粉的,黑眼仁兒裏映著我的臉,像一灣不見底的深潭。我以為它會驚慌,會掙紮甚至哀嚎,但是都沒有,它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好像馬上要被殺掉的並不是它。
我至今還記著它的眼神,記得它是怎樣從容地麵對絕望。我希望自己能有它那樣哪怕十分之一的灑脫,能幫我挺過這一段兒。
對了,我記得我留下了它的一截腿骨,白白的,舉起來對著太陽時隱約會有陽光透過來,像極了那些遙不可及的幸福。
收工後去洗手間的時候,聽到小紅在跟黃姐說最好辭掉我。
我都沒心思聽黃姐怎麼說,隨便吧,我覺得不會再有我承受不了的打擊了。
我今天一整天沒想小惠,我開始試著忘記她。
2007年1月23日
一天沒出門,不知道外麵天氣是怎樣的
今天早上是被小惠吻醒的,我們做完愛之後,她又抱著我哭,這次我什麼都沒問,隻是緊緊地抱住她。
最後,她停下了哭泣,告訴我說要跟我分手。
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她媽媽回來了。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媽媽回來了我們就要分手。
小惠說她這幾天都沒去上課,在外麵瞎玩兒,正好她媽媽又打電話給老師了解情況,聽說之後就馬上訂了機票從溫哥華飛了回來,這次鐵了心一定要把她帶走。
我當時就呆住了,溫哥華對我來說是個遙遠又陌生的地方,她的媽媽從那裏來,要把她從我身邊帶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多希望她媽媽是從沈陽大連過來啊,哪怕是從廣州深圳都沒關係。溫哥華是我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走了就真是走了,再也不能相見。
我告訴小惠我會說服她媽媽讓她留下來,小惠大笑,笑完了又捧著我的臉哭。她把我的腦袋摟在懷裏,臉貼著她的胸口,她的乳房小而倔強,在我眼前隨她的呼吸起伏著,提醒我記起它們主人的青澀和反叛。我想到自己偶爾會捏疼它們,小惠對此隻是眉頭微蹙輕哼幾聲,像個折薔薇時被刺紮傷的小女孩。
她說我太幼稚,她媽媽決定的事兒誰也改變不了,其實她媽媽已經給她辦好了移民,隻是暫時還沒來得及把她往那邊安置。
我哭著讓小惠別離開我,說願意帶著她遠走高飛。
小惠再次大笑,問我要帶她去哪兒?問我在哪兒能養活她這樣的女孩兒。我答不上來,我隻能抱著她哭,大聲地,毫無尊嚴地哭,這是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我也開始覺得自己可笑,我帶著滿臉的淚痕大笑。小惠愣了一下,也跟著我一起大笑起來。
然後我們想到,除了哭哭笑笑還有別的事情可做,於是我再次讓她騎坐在我的身上。
今天我們一共做了六次,像是要把這一輩子的愛都在今天做完。
做完第五次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我們昏昏睡去,餓醒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小惠光著身子爬起來燒水,泡了兩碗方便麵。吃麵的時候她讓我不要難過,說她媽媽現在還在北京,要過幾天才到這兒,說還能陪我睡好幾天呢。
她說的時候語氣輕鬆麵帶微笑,我卻把眼淚滴進了麵湯裏。
我知道自己留不住小惠,但我不甘心。
為什麼所有留不住的東西,都那麼令我神往。
2007年1月24日
有陽光但風很大
早上我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小惠在沙發上收拾東西,我趕緊爬起來跑過去抱住她,求她不要走。
然後她嘲笑我,說剛認識我的時候我還是個倔強的男人,現在卻像個失魂落魄的可憐蟲。
小惠這番話讓我冷靜了下來,我很難過,但我覺得她說的沒錯,不管從哪方麵看,我就是個可憐蟲,就算在一大群可憐蟲中間,我也是那個最可憐的可憐蟲。
可憐蟲就可憐蟲吧,可憐蟲也有不想放棄的東西,想到這裏我又有了留住小惠的勇氣,但我並不知道怎麼做,因為長這麼大我從來沒有成功地留住任何一樣東西。
所以我再次拉住小惠的胳膊,問她是不是隻愛我一個人。
這個問題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是一個多麼自取其辱的問題啊。小惠停下來轉頭看著我,眼裏充滿了不屑和憐憫。她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問我如果不是又怎麼樣?如果她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情人又怎麼樣?
我說我不能接受她除我之外還有別的男人,我本來是想表現得大度一些的,可這句話完全是脫口而出。
小惠笑了,她說她不止我一個男朋友,她還告訴我,我曾見過她其他男朋友中的一個。
我立刻就知道她說的是誰了,現在回想起來,從那晚在百樂門門口的反應來看,那個人要比我更看得開,或者說他也有好多女朋友,而小惠也隻是其中一個。
我呆坐在那裏,楞楞地看著小惠,她似乎也覺得傷害到我,過來把我抱住,輕輕摸我的頭發。
啊,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其實幹嘛非得要天長地久啊?人生中有過這樣的甜蜜瞬間就好了啊。
我這樣想著,把小惠一下子抱起來,裹進我剛爬出來的被窩裏。我故意更加粗暴地占有她,甚至想在下一秒就把她撕碎,讓這個美麗的少女就此消失在我的懷裏。小惠被我弄疼,下意識地抬起手來把我往外推,我一隻手抓住她的兩個手腕,另一隻手掐著她的脖子暗暗用勁兒。小惠掙紮了幾下就放棄了,她艱難地喘著氣,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的讓我著迷,以至於我一直聽著,險些忘記鬆開掐著她脖子的手。
我和小惠並排躺在一起,氣喘籲籲,許久,她翻過身子來用胳膊支著腦袋笑眯眯地看著我,她說她喜歡我這樣粗暴殘忍地愛她。
我說那就不要走。
小惠又笑,她說別人也會這樣愛她,而且比我還要粗暴殘忍。
我是個永遠都不如別人的人。
下午小惠要出去,她再三保證還回來我才鬆開緊緊抓著她胳膊的手。
小惠出去後,我也出門給大伯打了個電話,再次詢問媽媽葬禮的情況。
大伯支吾了好久,終於跟我說了實話:媽媽的骨灰早已經草草地埋在一個亂墳崗上。
“我知道她是個好人,可不管怎麼說,我弟弟死在她手上“,這是大伯的原話,他答應我說等我春節回去的時候,帶我去看媽媽的墳地。
我不怪大伯,我現在誰都不怪,我甚至不怪我自己。
晚上,小惠真的回來了,還給我帶了吃的。
我那會兒的確已經餓瘋了,吃著小惠帶回來的東西,我突然想到,自己應該是真的不配擁有她,別說讓她過上好日子,我恐怕連一天三頓飯都保證不了。
想到這兒我噗嗤一聲笑了,小惠問我想什麼呢,我說“想你“。
我想我找到了一個對抗悲傷和痛苦的辦法,就是不停地瘋狂地做愛。
不行,我必須留住小惠。
隻有她才會令我瘋狂,隻有她才能讓我忘記一切。
2007年1月25日
天氣晴朗得即使坐在屋子裏也能感受到外麵的陽光,但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絕望的一天
天沒亮我就醒了,小惠睡得正甜,呼吸平穩細密,令人著迷。
我輕輕地伸出胳膊來摟住她消瘦的肩膀,她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幾句什麼,便把小小的身子蜷進我懷裏。我的胸膛貼在她的背上,像是兩個世界緊靠在一起的邊緣。我是喜歡摟著人睡覺的,被摟也行。小時候是媽媽摟著我,再大一點是我摟著弟弟。
外麵的天色正在飛快的亮起來,這讓我覺得難過和驚慌,每過一天,離小惠離開我就又近了一天。都說“萬古如長夜”令人絕望,可我更怕每一次天光大亮,時間所帶給我的傷害太多了,我已經無法相信明天的美好。
門是被踹開的。
就在我摟著小惠,感受著她的柔軟,聞著她的體香的時候,門被踹開了。
一個濃妝豔抹打扮入時的中年女人直接闖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個手裏拎著摩托車頭盔的男的,我認出他就是那個騎摩托車的人。
我猜這個女人就是小惠的媽媽了,果然,被驚醒的小惠呆呆地喊了聲“媽”。
我也趕緊跟著喊了聲“阿姨”。
中年女人楞楞地看了我幾秒鍾,突然上前給了我一耳光,說我是畜生,問我知不知道小惠才上初二,還沒成年。
我被這一問也嚇住了,坐起來扭頭看著小惠,小惠在被窩裏蜷成一團不吱聲兒,看來她媽媽說的是真的。
我坐起來的時候,被子讓我扯了起來,露出小惠潔白的後背和屁股,她媽媽回身讓拎頭盔的男人出去,那男人嬉皮笑臉地說這有什麼他也不是沒跟小惠處過。
小惠媽媽連推帶踹地把那男的弄出屋子,回過頭來繼續打我。我並不躲閃,她打這幾下子跟我爸比起來差遠了,隻要她能答應讓小惠跟我在一起,我寧願天天被她這麼打。
小惠坐起來不讓她媽媽打我,結果這個氣瘋了的女人連我倆一起打。我心疼小惠,不顧自己還沒穿衣服,用身子護住她。
小惠媽媽氣得大喊大叫,等在外麵的男人聽見動靜又衝進來拿摩托車頭盔打我的後背,然後小惠媽媽又顧及到自己女兒也光著身子,再次把他攆了出去。
後來我們都累了,小惠媽媽披頭散發地在沙發上坐下,命令小惠穿好衣服,小惠一聲不響地開始穿衣服,她媽媽指著我,一字一頓地告訴我說她要去告我,我跟未成年人發生性行為是犯法的。
我這才開始驚慌起來,小惠被她媽媽帶走後,我上網查了一下,好像這事兒是挺嚴重的,我之前隻是覺得小惠年紀很小,可是沒想到她還在上初中。
說實話,這比從我身邊帶走小惠更讓我覺得害怕,我反複回憶著她媽媽說告我時的語氣和神情,試圖讓自己相信這隻是她一時的氣話,畢竟這種事情宣揚出去對她女兒也是不利的,想到這裏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可出去買東西吃的時候冷風一吹我又突然想到她媽媽是要帶小惠出國的,所以她很有可能根本不在乎這件事。
所以我會坐牢嗎?
據我所知,弟弟已經因為偷東西被抓進去一次了,媽媽死在監獄裏,現在輪到我了嗎?如果一切都是天注定的話,這難道就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命運嗎?
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東西收拾好之後我又不想走了,逃避總是簡單的,留下來麵對才是強者,如果我注定要栽在這件事上,那我認了。
我想,小惠大概也不願意看到我因為這件事跑掉吧?我得對她負責,對這段感情負責。
我又查了一下關於這方麵的法律,像我這種不是強迫對方跟自己發生關係的,是不同於強奸的,所以即便是被她媽媽告上法庭,我也不會因此被判很重的刑。
那就這樣吧,我哪兒也不去,就坐在這裏,等著風暴來臨。
2007年1月30日
快過年了,天越來越冷
這是我進來的第五天,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現在等著開庭,然後決定我要坐多久的牢。
關於這件事,我一直都很委屈,我不明白為什麼不是強迫發生的性關係也要負法律責任,小惠那樣子,誰能看出來她初中還沒畢業啊。
剛進來的時候我還不放心小惠,總擔心她媽媽帶她回去之後為難她,後來又覺得可笑,我都被抓起來了,還替外麵的人操心呢。
好在我這事兒本身也不是什麼惡劣的案子,有個警察也跟我說來著,說這事兒純粹是我倒黴,初中生搞對象搞大肚子的多了去了,哪兒管得過來。但小惠她媽報了案,就必須把我抓來審了。
他又安慰我說沒事兒,既然是談戀愛,那姑娘對我有感情,開庭的時候說一句是她自願的,這事兒就可以從輕發落。
但是第二天又有另外一個警察跟我說我這事兒很嚴重,說在監獄裏最讓人瞧不起的就是強奸犯,要被其他犯人欺負的。
我說我不是強奸,他笑,說這事兒我可說了不算,到時候要看原告怎麼說,法官怎麼判。
今晚我跟一個警察說我想要紙和筆寫日記,他愣了一下,說行。
我又問他寫完需要上交嗎?他說不用,你把筆還給我就行。
雖然已經進來第五天了,但我總覺得這五天是連在一塊兒過的,現在想起來,好像昨天還是我在家的那一天。
那天早上是小惠離開之後我第一次覺得餓,燒了點兒水泡方便麵吃,我喜歡先吃裏麵的蔬菜然後再吃麵,結果那天我剛吃完蔬菜,幾個警察就衝進來了,帶頭那個我見過,剛認識小惠那次跟兩個流氓打架,出警的就有他一個。
他顯然也認出我了,問我是不是叫宮潤伯,我點頭,他又問我認不認識楊惠,我遲疑了一下,又點頭。
然後他就突然一巴掌打過來,打得我撲倒在桌子上,那碗剛吃完了蔬菜的泡麵被我打翻,曲裏拐彎的麵條撒了一地,我趴在桌子上看著地上的一攤麵條,突然覺得好像媽媽那自來卷兒的頭發啊。她被警察帶走的那天,留給我的背影就是這樣的頭發,雖然散亂,但還是倔強地卷曲起伏著,一絲不苟。
當時如果不是後麵幾個警察攔著,那個我認識的警察應該還要繼續打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恨我。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快要冒出火來的雙眼,他被兩個警察抱住還在奮力地想要踢我,嘴裏不停地罵我“禽獸畜生”,還說“她才十五歲就被我弄大了肚子”。
啊,弄大了肚子。
這幾天被折騰得都能沒靜下來好好想想這些事,這麼說,小惠懷孕了。想到這裏我不由得高興起來,一方麵是自己所愛的姑娘懷了自己的孩子,這種感覺實在是沒辦法描述,另一方麵,這樣一來,小惠的媽媽會不會就會接受我倆在一起的這個事實?撤訴?甚至為了孩子不帶小惠去溫哥華?
我為這事兒高興了好一陣子,但後來又想到小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找過其他的男人,那麼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呢?
我又想起基督山伯爵的那句話,“等待和希望”。
但我現在覺得,人有時候沒有希望反而可以過得輕鬆一些。
2007年2月1日
不知道外麵什麼天氣
剛才我問門口的警察今天是幾號,他說是二月一號,但我覺得不像,我感覺自己已經進來好久好久了,我跟小惠分開也好久好久了,甚至她在我腦海裏的形象都開始模糊起來。
然後我又跑去問那個警察,他有些不耐煩,說真的是二月一號。這麼說來,人的記憶真是不可信啊,我之前每次去看媽媽都會暗自奇怪,為什麼她跟我記憶裏的不一樣,現在想來,可能媽媽並沒有變,變的是我記憶裏她的模樣。
既然這樣,那麼之前那些事,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哪些又是我的幻覺呢?小惠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嗎?還是我為了可憐自己才捏造出來的人物?如果是這樣,那麼我現在為什麼會被抓起來,我為什麼要為一個虛構的人物負責?
想到這裏我跑去門口喊警察,大聲地喊,我讓他們叫小惠來見我。他們卻嗬斥我,有個警察甚至揚言再不老實就打我,我隻好走回來坐下。
他們的態度證實了我的判斷——小惠是根本不存在的,我不知因為什麼被困在這裏,與法律無關,我最後一定會出去的。
可每天夜裏,跟小惠在一起時那些熱情激烈的時刻又會在腦海裏不停翻騰,它們是那麼真實,真實得讓我又愛又怕。
要不直接把我斃了吧,等待命運之劍落下的過程太恐怖。
2007年2月4日
無論如何,這都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小惠終於來了。
不是來看我,是開庭。
我看著她和她媽媽坐在原告席上,那張臉真是又熟悉又陌生。
小惠自始至終一眼都沒有看過我,一眼都沒有,因為我從頭到尾都在看著她。
律師問我是不是跟楊惠發生了性關係,我說是。
然後他又問楊惠是不是自願的。
她聽到這個問題之後都沒有看我,而是轉頭看著她媽媽。那個女人轉頭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隨後朝小惠點了下頭。
小惠咬著嘴唇想了好久,抬頭告訴律師;“不是。”
我忘了當時自己是個什麼反應了,隻記得自己喊了好多話,有兩個警察一直攔著我,不讓我衝過去。
好像不對,不是不讓我衝過去,是把我從法庭上拖走。
手腕上有好些挫傷的痕跡,想必他們為了製服我也花了不少力氣,我當時一定是太絕望了。
我現在依然很絕望,但我已經開始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結果了。十年,聽起來漫長,其實也很快就過去了。
明天我就要去正式的監獄開始服刑了,還好,還好媽媽已經不在了,不然她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該多難過啊。
小惠,你對不起我。
小惠,我卻沒辦法不愛你。
2007年3月2日
監獄的好處之一就是,再也無所謂什麼天氣了。
昨天給小惠的信寫了一半,被老六搶去念了。
老六是這裏的頭兒,所有人都怕他,倒不是因為他打人,而是因為他喜歡幹男人。
老六拿著我的信陰陽怪氣地念,當念到我問小惠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我的,所有人都開始哄笑。
他們笑我一個強奸犯,一個強奸幼女的強奸犯,被判了十年徒刑,竟然還有心思問這事兒。
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搶回那封信,但即便如此也還是有人過來在我臉上打了一拳,那一拳真的很重,打得我眼冒金星蹲在地上起不來。有一個人先動手,所有人就都一擁而上了。
後來,老六喝退了他們,走過來看了一會兒我被打腫的臉,說“這小子長得還挺好看”,大家便發出些意味深長的笑聲三三兩兩地散了。
當天晚上,老六讓他兩個跟班兒按住我,踢掉了我所有的門牙,說這樣才放心讓我給他口交。
我想過咬傷他然後讓他們把我打死,但我沒有這個勇氣。
2008年8月5號
晴天,心情很好
最近表現好,跟管教要了截兒鉛筆頭兒,他說不能給我太長的鉛筆。
晚上大家都睡了,外麵的月光透進來,剛剛能看清紙上的字兒,我爬起來準備寫日記,剛寫完上麵那一段,老六就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然後轉身又走了。
我隻好暫時收起紙和筆,來到廁所。
老六已經等在那裏,見我來了微微一笑,示意我扶在牆上轉過身去,我順從地照做了,他便麻利地脫下了我的褲子,開始從後麵幹我。
我的牙已經全都被他們打掉了,我也就徹底放棄了反抗。
管教看到我這個樣子也有些不忍,問我外頭有沒有親戚能給配副假牙送進來,我想了想,說沒有。
我這個樣子已經大半年了,由於每天隻能喝稀飯,我的身體迅速地垮掉了,現在連腰都直不起來,頭發也開始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說實話我一開始真的很想死,但現在馬上要開奧運會了,我想看一看是什麼樣子。
我長這麼大,沒欺負過誰,沒得罪過誰,一直咬緊牙關想要做個對大家有點兒用的好人,可是看看我現在的日子,我覺得老天爺對我應該是有很深的成見。不不不,我不去對抗命運,那太傻了,我現在想的是那就順其自然吧,老天爺想讓我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就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好了。
這樣總行了吧?
這樣總行了吧!
2016年4月21日
越來越暖和了。
監獄裏的日子,千篇一律周而複始,就算紙筆特別好弄也沒什麼值得記下來的。何況有些事情經曆一次就夠了,幹嘛還要記下來重溫呢。
大概前年這個時候吧,老六被打死了,也是寸勁兒,他打了人家半宿,最後那人受不了胡亂掄了一下子,他就倒下再沒起來。
當時我想,老六沒了,我也就解脫了,但我錯了。往常大家都怕老六,覺得我是他獨享,不敢把我怎麼著,現在老六死了,我每天晚上要被好幾個人輪。
我開始想念老六,我覺得他對我應該也是有點感情的,至少在性行為這方麵,他要比小惠專一得多。
說起小惠,這些年我一有機會就給她寫信,一開始我以為是她不回信,在監獄裏呆了一兩年後我就明白了,這信根本就出不去。
那我也寫,不然閑著幹嘛呢。
明年吧,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已經在外頭了。
我不知道自己出去了能幹什麼,十年,外麵的世界恐怕早就麵目全非,變得不再歡迎我了。
不過也無所謂,這個世界從來就沒在乎過我。
2016年6月22日
晴得讓人心生惡意
今天輪到我打掃操場,幹活兒的時候,樹上掉下來一隻毛兒還沒長齊的小麻雀,我趕緊把它撿起來,抬頭到處張望,想找個安全的地方把它藏起來,監獄裏這幫人連耗子都有生吃的,這小麻雀被他們看見肯定活不成。
那樹我是爬不上去的,為了防止犯人越獄,監獄四周的牆也是修得特別光滑,連個縫兒都沒有。
但看到牆我就有了主意,我打算把它從牆頭扔出去,這樣總比在牆裏邊活下來的幾率大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這隻小麻雀朝牆邊走去,就像是捧著童年的自己。
就在快要走到牆邊的時候,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把手用力握緊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是那種生殺予奪的權力所帶來的巨大快感。
我把那團小小的血肉隨手丟出牆外,你自由了,渺小的愚蠢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