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望了我很久,才垂下眼眸,低聲道:“感情可以慢慢培養。”
紫瀾,你不是陌生人。
可惜我不懂他的心裏獨白,隻覺好生無聊的一段對話,他什麼也沒有向我解釋。白白浪費了我的勇氣,這麼長時間來的冷漠高傲頓時像一場笑話。
他輕撫上我的臉,我有些微顫。
——他的氣息,沒那麼讓人難受。
從他的氣息中退出我的眼神,冷靜淡漠地直視著他:“你洗澡了嗎?”
“洗了。”
“那就上來睡吧。”
再僵下去天就要亮了,我終於在不耐煩中將過往的躊躇遲疑做出了妥協的決定。一陣窸窣的聲音,男人已經重新拉開一床被子,和衣躺在我身側。我睡眠很輕,一閉上眼就能聽見旁邊淺淺的呼吸聲。
我忍了許久,人帶被子卷著一點一點往裏挪,直至抵著牆角方罷。
清晨一陣手機鈴聲將我從迷蒙中喚醒,是與我從小玩到大的鄰家小妹。
“我們哲學老師布置了一個實驗作業,你過來幫我看看。”
“嗯。”
放下電話後,才發現床側已沒了溫度,整個大床上一枕一被一人,他好似從沒來過一樣。這樣倒也好,免得我再難為情。
每當別墅的氛圍沉默壓抑時,我恨不得馬上逃離,白雪的電話真是救我於水火。於是我匆忙吃了早飯,趕到她家裏。
白雪的母親是一位時尚女郎,把家裏改造成家居酒吧,時常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穿過搖晃在舞池裏的人群,白雪的課桌在漆花玻璃隔斷的角落裏,我們進來的時候,後麵和左麵靠牆的沙發上還醉著一個女人和男人。我極不喜歡這樣落魄的喧囂,也沒有興趣四下探奇,隻是快步走到白雪的計算機旁,幫她看作業。我剛看了一行題目,就背倚著桌子,端起她盛著紅酒的可愛小兔杯一口一口抿著,聽她“劈裏啪啦”地敲擊鍵盤,最後,擊了個回車鍵,也就算完成功課。
“隔壁養了隻小白兔,跟一般的不一樣,我帶你去看看。”
我就知道,我是工科生,隻是閑暇時讀過幾本哲學書而已,白雪是文科生,她的問題我是幫不了多大忙的。她找我來無非是被母親困在家裏,悶得慌。
她拽起我的胳膊就往外扯,這時迎麵走來一個年輕男子,一頭烏黑濃密的短發間暈了幾絲藍色光澤,我感覺那雙性感的桃花眼裏布滿了誘惑。他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搖晃著紅酒杯,將其遞到我們麵前。
白雪似乎是習慣了這樣的挑逗,她側過身子,越過紅酒男,拉著我走向有陽光落影的大門。
小白兔果真玲瓏可愛,無論我們怎樣逗它,它都眯著那泛著紅光的眼睛。我拿了張白菜葉子,伸進籠子裏,悠悠喂著。那廂白雪的母親慌慌張張跑出來,火急火燎地找我們。
我隱約聽見說,那個給我們遞紅酒的男人死了,我們是他死前接觸的最後兩人。那濃妝豔抹的女人叮囑白雪一定要說什麼都不知道,免得惹上什麼麻煩。我心下明白,接觸他的人恐怕都有嫌疑,可是我們並沒對他怎樣,不怕警察調查,我心底有些鄙棄她母親的做法。
白雪已不知被她母親關進什麼地方,整個酒吧幾乎吵翻了天,警察一揮警棍,砸暈了許多酒鬼。我走近紅酒男的屍體,想要問問法醫到底情況如何,一隻冰涼的手銬銬住我伸出的手腕。
我疑惑地看向警察,自認為十分義正言辭:“法醫鑒定還沒出來,你是人民警察,不能這樣是非不分。”
忽然,我有些看不清警察製服的輪廓,外界的聲音也漸漸遠去。
“目擊證人可以證明,是你……”
我有些恐懼,踉踉蹌蹌地退到屋外,忽而似乎有人擊中了我的頭部,隱隱約約聽到一句虛空之中傳來的老者的控罵聲:“愚蠢的東西!還不快跟我回去!”之後,我便昏倒在一個有清新氣味的懷抱裏。
腦袋一片混沌,身子輕飄飄的,像掉進一個無底洞,整個人失重般地不停往下墜。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然陷身於一片柳林。
荒郊野外,我不知往哪裏走,聽見浪花的聲音,便尋著那聲音而去。
穿過柳林,是一片碧清的海。聽著海嘯風聲,望著高高的斷崖,覺得很是波瀾壯闊。
“含楓?”
我聽見有人呼喚的聲音,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微笑著的白衣男子,三十多歲的年紀,腰間別著一支綠玉管簫,簫尾淺黃色的串珠流蘇自然垂著。他很英俊,骨子裏透著溫柔,他徐步走近,我才發現他的眉眼間跟紅酒男有些相似。
我正想友好地向他打聲招呼,可是——天,我竟記得他。
“柳大哥。”我幾乎能感覺到我的笑僵在臉上。腦海刹那間浮現一個投崖自殺的身影,崖下一海岸的柳林,然後,是一襲白袂的男子救了——那襲身影。
船向深處遊了一段,便看見一座清幽美麗的五角飛翼亭,柳亭。柳蓮笙提溜了一壺桃花酒,給我斟上一杯,笑道:“難為你還記得我。”
“我隻是看到這一片明顯有人打理過的柳林,偏生又見到你,才猜想你姓柳,而況你年歲又比我大上幾歲,稱呼你為‘柳大哥’最是貼切。”我不禁佩服自己,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他驚訝,失望,然後尷尬一笑,灌下一樽清酒,望著斷崖碧海,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在喃喃自語:“可你還是回到這裏。”
我默默不語,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那姑娘如何稱呼?”
“小女姓李,名紫瀾,柳大哥叫我紫瀾就好。多謝柳大哥救紫瀾,不然紫瀾就被警察誤抓了。”
“紫瀾姑娘不必客氣,說來也是我那小師弟太過調皮,要去找什麼陰陽人,吃了苦頭難以脫身,我才隨師父去將他帶回來。這不,還連累了姑娘。”
“小師弟?”
“就是邀你喝紅酒卻被你拒絕的那個長發少年。”柳蓮笙淺淺笑道。
我心中一急,忙搶言道:“他真不是我殺的!柳大哥,你相信我!”
“紫瀾姑娘別著急,小師弟沒事!小師弟自小便修習一種心法,一沾酒全身血脈就倒行逆施,剛戾暴躁,衝動地像著了魔一般,若他要製止自己的暴戾,就會摒息化氣,像是沒了呼吸,等酒氣散了他就沒事了。”
“哦,原來是這樣。”
原來紅酒男沒有死,我心中輕鬆了很多,至少能有多餘的心思感受這柳林清風的嫵媚。隻是柳蓮笙看著我若有所思,我有點詫異:“柳大哥,怎麼了?”
“哦,沒什麼,紫瀾姑娘,你可知在這青天崖曾發生過一件——讓人憐惜又讓人歎服的故事。”
我搖搖頭。
“一位亦陽城姓陸的商客,常年在玉鳴鎮經營,並在這裏與一位婦人生了個男孩,叫陸子蘇。陸子蘇的母親身份卑微,而且去得早,父親便把他送回亦陽城,但陸家人都不承認陸子蘇的身份,尤其是正房夫人,處處擠兌他,虐待他。他不怕打不怕掐,但是怕餓,他逃出陸家,在山上的破廟裏躲了幾日。終於聽說父親回來了,便央求父親帶他走。他父親哪裏知道他在家裏受的苦,隻知道帶著他行走不方便,不想帶他。那時候他六歲,他應承他的父親,隻要帶他走,他一定好生跟著父親學習,將來做個名揚天下的商客。
就這樣,他又跟他父親回到玉鳴鎮。處處奔波,他成長得很快,十年間早已長成風度翩翩的少年。腦子裏的算計比古稀花甲的老狐狸都精彩,財庫裏的寶貝比宰相府的更富貴,他父親更是以他為榮。他的事業如旭日東升,繼往開來。後來,在意氣風發的年紀,他娶了妻。他的妻,是玉鳴鎮一個寡婦家的女兒,叫楚含楓。”柳蓮笙講到這裏,目光移到我身上,深情望了一會兒,便莞爾一笑:“含楓長得像紫瀾姑娘一樣我見猶憐。”
“柳大哥別打趣我。莫不是柳大哥覺得妾侍孤子長成詭計多端的厲害商客讓人歎服,這厲害商客娶了零丁寡婦的女兒而讓人憐惜?”
“紫瀾姑娘莫笑。縱使陸子蘇富可敵國,也難逃命運的捉弄。當他提出要娶含楓的時候,遭到他父親強烈反對。但一對璧人愛得真切,便瞞著他父親,私自成了婚。紙,終究包不住火,這件事還是被傳到他父親耳裏。陸父一怒之下把他送到亦陽城那冷冰冰的陸家,關起來讓人看著。從那之後,他再也沒能見到含楓。
含楓——跳了這青天崖,陸子蘇在崖下的碧海前,三天不吃不眠。傷心之餘,他拋下家業,在亦陽城空相寺做了和尚。三年後,陸父病危,他二堂叔前來求他回去看一眼他的父親。陸子蘇心中仍然放不下三年前的過節,他一閉眼,腦海中全是含楓的音容笑貌,終究還是恨。他心一橫,掩上禪房的門扉,最終,他父親臨死也沒能見到他。
三日吊靈後,二堂叔給他送來了他父親的遺物,其中有一封信,他父親在向他懺悔,並乞求他的原諒。人心肉長的,哪能不傷,他還是哭了。
再往後來,他謹遵父親遺誌,還俗回到陸家,撐起陸家一片天地。隻是,他變了。變得淩厲,變得無情,變得——不再認真。他常流連於紅樓勾欄院,探跡美人閨房邊,他的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一個比一個美麗,一個比一個知書達理,多才多藝,可他,再也沒有娶任何一人做妻。”
“可是,柳大哥,楚含楓——沒死對吧?”似乎明白柳蓮笙在問我怎麼知道,我笑著對上他疑問的表情,“在海邊遇見你的時候,你叫我含楓。”
“沒錯。含楓從很高的崖上跳下來,沒盡了這片海,海岸倚著這片柳林。”
“莫不成,是你救了她?”
“嗯。”
“那她後來去找陸子蘇了嗎?”
“她本不想去的,可她有了孩子。”
“謙兒?”
柳蓮笙怔了一會兒,朝我溫柔一笑:“你知道嗎?我真的分不清你是含楓,還是別人!”
柳大哥,我不是含楓,我是紫瀾,李紫瀾。漸漸地,我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我又不想明白。
“柳大哥,你送我回去,我不是含楓,我是李紫瀾。”
不知在柳林呆了多少日子,等我再一次一回到別墅時,他望著我的眼神很苦澀,黑眼圈和紅血絲所飽含的滄桑,告訴我他等了很久。不知為何,此時我倒記起了他的名字,我輕聲喚了喚:“陸子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