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眼皮陡地一顫:小巴特爾又犯了罪,太出意外了。隨著牛車越駛越近,他也看清了,確是巴特爾,穿的還是一身太監穿的藍袍子,仰著臉看天,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乾隆沉吟片刻,已是穩住了神,微笑著側身用蒙語問科爾沁王:
“這是你的奴隸?”
“這個不會錯。是從喀左解來的,不清楚是哪個道的。”
“每年那達慕會上都要這樣祭旗?”
“皇上,那是當然!”
科爾沁王回乾隆的話似乎不十分經意,因為此刻場上進來各旗選出的一百匹駿馬,馭手們披著紅,一個個驕傲得像雄雞似地挺著胸脯,兜馬撒歡兒,無論男女老幼都在癡狂地歡呼,和本旗賽手呼應。科爾沁王看來也是馬上豪傑,不時睨著那群馬,竟不自禁興奮地脫口而出:“——主子呀!你瞧那匹鐵青駒子,我肯定它還不到兩歲——”他突然意識到失態,忙起身惶恐地一躬:“皇上,我失態了……”
“沒什麼,你是蒙古英雄嘛!”乾隆一笑,又問道,“這個犯人頂多不過十四五歲吧?”科爾沁王笑道:“我不曉得。大約是的吧。皇上想知道,叫我的管家來回話。”
乾隆將身子向後靠了靠,似乎有點嫌陽光刺眼,垂下眼瞼想了想,說道:“這場合三堂會審問案子太煞風景。這也是你的家務。不過朕有個不情之請:你買朕一個麵子,好麼?”科爾沁王身子又向下低伏一下,說道:“您是萬物之主,像天上的太陽一樣光明神聖!博格達汗,我永遠都不會違拗您的意旨!”乾隆拍拍他肩頭,溫語說道:“請坐下,聽朕說。皇後娘娘多年來一直疾病纏身,今年遇到良醫,已經痊好。她有心願救一個人,朕已經替她還了願。朕也發願要救一個人,所以今天不願見到你美麗的草原上濺了人血。朕送你一塊奇秀琥珀,換取他的性命,可成?”
“這是博格達汗的仁慈,您的胸懷比這無邊的草原還要寬廣!”科爾沁王因離北京最近,曆代朝見拜謁天子走得勤,漢人的把戲也就略知一二,因順口灌一碗米湯給乾隆,笑道:“小王這就叫他們放人!”叫過自己的王府管家,低聲吩咐了幾句。
管家畢恭畢敬向乾隆一躬到地,懷裏抱了一麵大令箭,用一種標準的蒙古貴仆特有的尊重步伐徑直走到會場當中,大聲宣布:“奉至尊無上的乾隆大皇帝旨意,特赦犯罪奴隸巴特爾!”會場上立時萬民歡騰,許多人就地起舞,有的把帽子、馬鞭子扔得老高,高興得跳著,旋轉著,口中喃喃念誦聖主的英明。歡呼中一隊歌女身著彩袍翩翩起舞,伴著鼓樂縱情歌唱:
天上的雲雀為什麼歌唱?
地上的鮮花為什麼開放?
雄鷹為什麼高高地翱翔?
秋風為什麼吹拂起草浪?
噢……都為了有我們的博格達汗,
你是草原上光輝的太陽……
乾隆兩眼笑得眯縫起來,靜靜地聽著這令人沉醉的讚歌。歌聲中,巴特爾被人帶到自己身邊也沒有留心。許久他才從如醉如迷中回過神,轉顧間見巴特爾站在月台近邊,因笑道:
“又是一次。”
“對,又是一次!”巴特爾道:“他們冤枉——”乾隆一擺手止住了他,說道:“現在不問案子,赦免了你,你就自由了,你可以走了。”巴特爾道:“我現在是您的奴隸,您就是我的主人,走到哪裏我也跟著您了!”
乾隆用黑漆漆的瞳仁盯視巴特爾良久,歎息一聲:“那你的祖母呢?”
“沒有了,永遠沒有了。她吃了您送的東西,笑著去了天國……”巴特爾垂下了滿是淚水的眼睛。乾隆的眼睛也有點發潮,對傅恒道:“暫時你來照料。他還小,不要拘他。”
此刻場上已經開始套馬,一聲“開圈”,左近的馬欄門一齊打開,一千多匹馬駒子狂奔猛衝,但見或黑、或紅、或黃、或白、或栗、或青,各色沒籠頭的馬如雲似波,像流動著的馬河,咆哮而來,直衝到月台前的空場上,圍觀的人早已閃避開,給這群怒龍騰出寬闊的豁口來。賽馬手此時便分散各自為戰。看台上的王爺們一個個呼吸急促,兩眼直盯著馭手和馬群,雙拳緊攥著看這驚險無比的場麵。隻見那些馭手一個個手持套竿套繩,像駕著木筏飄搖在急川上的船夫,矯捷地揮竿拋繩,尋找自己中意的馬仔下手。科爾沁王滿臉漲紅,鼻翼翕動著,直勾勾看著騎鐵青馬的馭手,待到第二圈轉過來,他竟忽地站起身來大聲叫道:“托巴格!我要那匹純黑的——給我套!”托巴格答應一聲:“是,王爺——”轉眼就飛騎出去二百多步,此時草場上千馬回騰萬蹄翻飛,草葉與黃塵齊舞,馬嘶同人呼共鳴,一派威武猛烈陽剛雄壯的氣勢。乾隆舉起千裏眼專看那匹鐵青馬,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無聲透息,忽然一笑,把望遠鏡遞給科爾沁王,說道:“你的勇士不負厚望,已經套住了那匹黑馬——你看看!”
“謝恩謝恩!”科爾沁王連連說道,急不可待地舉鏡望去,調著旋鈕,咧開嘴笑了:“皇上,鐵青馬上的騎士是我的頭號英雄托巴格——真有他的,給我在皇上跟前爭了麵子!”說著,托巴格已用馬杆子緊套著那匹黑馬,歪趔著步子漸漸近來。托巴格似乎想在乾隆和王爺跟前逞能,幾次試著想躍上黑馬背,那黑馬每次機警地閃轉了身子。拖拖拽拽地來到月台前,托巴格一個翻飛上騎,但未能如願,口中不知罵了句什麼,又勒緊了馬套子收在前胸,劈手抓住黑馬鬃,“噌”地一躍而上。所有的王爺幾乎同聲喝彩道:
“好!!!”
但喝彩聲一未落,便聽那畜生“噅兒”一聲長嘶,卻不似常馬那樣尥蹶子考查騎手,而是急奔兒步一個打頓,蹶著屁股猛地一退,又向前一送——托巴格幾乎像個彈丸,被它一送老高,在空中打個磨旋兒直落下來,“砰”地一聲砸在地上,摔了個仰麵朝天。那黑馬卻打著響噴,停了下來得意地向乾隆噅兒一聲,呼呼透著氣兒看著托巴格爬起來。托巴格狂吼一聲“呼”地又一翻身上去,緊防著它前頭那一手。那馬卻聰明之極,絕不重複前頭動作,隻是橫著身兒拚命左右晃動,然後一個後蹶又向前一縱,托巴格被它扭得發昏,一個不留神,身子已離開馬背,在空中兜圈兒一個半轉,被斜摜出去!托巴格萬分危急間雙腿在空中一剪,一隻單臂夜叉探海般平絞一周,已是翻轉了身,但死罪免了活罪難受,隻聽他悶哼一聲,雙手握著左腳踝骨蹲下了。但這蒙古漢子極其要強,“呼”地站起身來,扭著腳又要上馬。
“你是好漢,套住它已經很不容易了!”乾隆在月台上說道,“現在你已經受傷,不要再馴了。”又對科爾沁王道:“他聽你的,告訴他,草原上的馬多得很。不要為此懊喪。”科爾沁王笑著撫慰幾句,幾個王府護衛過來攙著他去了。乾隆歎道:“這馬四蹄雪白,在中原是有名兒的。叫千裏雪地炭。等閑人馴不了它。馬通人性,這也是緣分!”
科爾沁王聽乾隆誇獎馬,頓時會意,指著馬道:“誰來為博格達汗馴服這匹烈馬?”話音剛落,巴特爾挺身大叫:“我來!”說著一躥而出。眾人不及閃眼,小巴特爾已手捉套杆,撓住馬鬃飛身上馬。
連馬也沒料到他這麼敏捷,它似乎怔了一下,立即狂怒地在原地扭圈子,又蹶屁股,又撂腿,一下子把巴特爾掀起老高,巴特爾還在空中,它在下麵已經磨旋兒般轉了起來。竟把巴特爾頭朝下腳朝上直撂下來。這孩子身手也真快,雙手托地一彈,又來了一個馬蹲,那馬眼見他又要上躍,要跑,卻被小巴特爾死死勒住,它掉轉屁股就是一陣的猛跳亂踢。巴特爾被這畜生拽得兜地兒轉,幾次踉蹌趔趄才又繞到馬項前,伸手一提鬃,又是燕子般輕捷上馬。這次他也學乖了,一上去便勒緊套繩,竟來個雙手合十抱定了馬脖子。任憑馬百般折騰,被它四肢連纏帶夾,竟似一帖揭不去的膏藥般“貼”在馬背上。那馬又掙紮一陣,長嘶一聲放蹄就跑。從乾隆到王爺們和侍從們都知道小巴特爾難關已過,大家鬆了一口氣,向後仰了一下身子。乾隆這才覺得兩隻手心裏捏的都是汗。
小巴特爾騎在光屁股馬上,起初被它顛得東倒西歪,兩腿股間硌得生疼。但那黑駒子似解人意,越跑越穩,巴特爾真有點“秋風”得意的樣子,輕輕用套繩拂著馬臀,但見草原上牛、羊、馬群一掠而過,發黃的秋草中各色不知名的野花,不斷頭地往後退,此時馬兒已知背上主人手段,叫東向東,揮西向西,似遊龍在雲。兜了好大一個圈子才返回月台,巴特爾翻身下騎。幾千雙眼睛凝眸注視著這情景,突然爆發出一陣暴風雨般的喧鬧歡騰聲,巴特爾牽馬向乾隆深躬到地,說道:“博格達汗,這匹馬一天能跑一千裏。它是您的了!”
“你可叫博格達汗出了一身‘大汗’呢!”乾隆笑道:“你既精馬術,就做朕的馬僮好了!”見科爾沁王把玩那望遠鏡愛不釋手,乾隆又道:“這個就賞你了!”喜得科爾沁王離席連連叩頭謝恩。
第二天上午,乾隆帶著從人回到木蘭禦營,此時兩萬餘名綠營大軍已遵傅恒號令,各按崗位布成一百裏方圓的圍場,裏邊圍困著無數從遠處趕過來的虎豹熊豺狼鹿兔麋麝野豬……為防野獸突襲禦營,傅恒真煞費了苦心,除了在禦營正殿周圍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外,還調了古北口的火槍隊,用五十枝火槍暫充近衛。料著乾隆一定滿意的,誰知乾隆自進圍場,愈走愈是不高興,待到進入正殿,已是沉下了臉。傅恒和紀昀都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緊跟著進來,見乾隆隻尋折子看,又不敢多口,隻好垂手默侍。過了小半個時辰,乾隆才放下手中奏折,援筆蘸了朱砂要寫,卻停住了,問道:“傅恒,你說,我們到這裏來做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