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獮。”傅恒小心陪話,揣摩著乾隆的心思道:“外頭綠營布置,昨晚給主子回過了,主子一路實地看,不知還有什麼疏漏,奴才這會子趕緊——”“朕昨晚已經說過,布置得很好。”乾隆放下了筆,“不過你在這禦營正殿外放這麼大兵力,還有什麼野獸敢來試刀?”
原來為了這檔子事。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傅恒笑道:“奴才隨駕來之前,張、鄂兩個軍機大臣再三囑咐,主子愛動不喜靜,無論別的差使辦好辦砸,頭一條是安全。這正殿周匝連宮牆都沒設,不放一點兵力,若有猛獸闖進來,或者林子裏的猴子們擁進來搶東西吃,一個防護不周,奴才們粉身碎骨是小事,一幹大臣怎麼向天下人交待?”乾隆道:“我們是來會獵,不是為了安全。要安全,你回北京去!”紀昀賠笑道:“臣這可要回駁萬歲爺了。來為會獵不為安全,不安全不能會獵。主子明詔宣告天下,秋獮為了練兵,不是為了玩。既如此鄭重其事,禦營即是練兵中軍禦營,不要防敵人來襲?”
“把那些兵全部撤走!”乾隆不耐煩地打斷了紀昀的話,“這世上‘道理’太多了,道理不及情理值錢——禦營周圍一裏地之內就由侍衛當值,可以留十枝火槍。猛獸來了,侍衛們是做什麼的?”
他明說不講理了,傅恒無可奈何一笑,隻好答應著施禮下去安排,又叫過索倫細細吩咐,見巴特爾站著發呆,傅恒說著半生不熟的蒙古話,命道:“也要派你差使了。跟緊你的——主人,寸步不要離他,牽兩匹馬。見勢不妙,嗯……你就護著他逃。”他比畫了一下手勢。
“逃……”巴特爾聽懂了意思,卻又不明白“意思”裏的意思,他瞪大眼睛,臉也愈來愈紅,說道:“聽索倫大叔說,你是個英雄,怎麼會想出這個法子?我們蒙古人阿媽生下來就不教這個‘逃’字……”傅恒又好氣又好笑,知道一時譬講不清,一招手叫過索倫,說道:“你是他‘大叔’,開導開導他怎麼護駕。”急忙回到殿中,隻聽乾隆正在說話:“修史是為了什麼?是為今日的殷鑒。有些書籍,該刪的要刪,該補正的要補正,該存的存,該毀的還要毀呢!朕就怕你犯了學究氣,濫雜而入,那不叫史,也不叫書,是雜燴菜。古人修史修書都懂得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凡入四庫全書的,一定要小心厘剔,整出來的才是精品,才能警世俗、正人心。不然,各類書收上來,你按經、史、子集一分,再排個什麼子醜寅卵的次序,便算編纂出來一部《四庫全書》,這不行。胡亂找一個三家村先生就辦了,還要你紀曉嵐辛苦?”
傅恒聽他們又講說修《四庫全書》的事,雖不是自己的差使,卻也關心,行禮退在一旁靜聽,紀昀道:“皇上說的臣謹記在心。說是董狐史筆如鐵不更一字,其實曆朝曆代寫史修書,也還是遵本朝教化人心為用,曲筆的曆不勝數。”“這話很是。”乾隆捏弄著漢玉扇墜,說道:“已經有旨意收集圖書了,我們回北京,你就要著手,所以你要心裏明白,你自己昏昏然當一個總裁,怎麼能叫下麵人‘昭昭’然?還有一條,滿族就是女真後代,也叫‘肅慎’,愛新覺羅,‘覺羅’二字譯成漢意,就是個‘金’字。前代史書多有誹謗我朝祖宗的,這次修書要全部改過來。再向前追溯,凡有糟踏誣蔑本朝先胤的,有在族氏上加‘犭’字偏旁的,都要改過來。實在回避不了,可以刪改。”
“這個……”紀昀頓時犯了躊躇:曆代史書“糟踏”夷狄乃是數千年陳俗,真可謂盈庭積屋、汗牛充棟,全部“改過來”那是何等浩大的工程?再說,這樣信筆塗鴉篡改史籍,後世學者會如何看他這個《四庫全書》的總裁?但乾隆盡自打著“警世俗、正人心”的旗號胡說八道,卻根本不能和他頂牛兒。囁嚅良久,紀昀憋出個緩兵之計,笑道:“皇上,這個活計是大得叫人咋舌的。臣一輩子也做不過來呢!”乾隆笑道:“愚公能移山,有誌事竟成,朕就愛這個‘大’字。你不要犯愁,回京就籌辦博學鴻儒科,召集一大批學術純粹的鴻儒,由你總領,傅恒他們參與,當你的錢串子,朕自然要禦製序文。大家編好這部千古第一書!”他說著顯得意氣風發,神采奕奕,臉上放著紅光,紀昀隻好暗自吞口水。傅恒卻是興奮踴躍,說道:“這真是件千古風光事,奴才也跟著撈點後世便宜!”
乾隆笑著摘掉台冠,撫著梳得油光水滑的發辮站起身來,屈著指頭道:“一個武功:拿下大小金川,還有青藏,開拓西域新疆!更要緊的是文治,開博鴻科,修四庫書,釋孔道祭孝陵,圖書滿天下,這一樣是彪炳千古可上淩雲閣的大事業。朕都要做下來。將來在地下麵見聖祖、世宗,庶幾可以無愧!”他晃著步子,腰間掐金臥龍袋上的流蘇一擺一擺的,隻顧自說:“朕在帝王之中還是有學術的一個吧?小時聽高士奇講過朱元璋。這個叫花子皇帝聽老師念‘攻乎異端,其害也已’,聽不懂就瞪著眼胡說。說這是‘將異端邪說消滅了,它就無害於世了’“注釋1”弄得老師還要捏著鼻子頌他‘聖學淵博,獨見其奧’。你們說,朕可曾以勢壓人,亂論經史?”
“沒有。”
傅恒和紀昀一齊躬身答道。一個是真的心悅誠服;一個卻是含了一口苦水。乾隆長篇大論,謬說修訂經史,講得高興,突然外頭一陣嘈雜吵叫,索倫扯著嗓門兒叫:
“那邊守門的幹什麼吃的?那轎裏是劉大人!——喀巴兒,帶幾個人上!”
“好嘞!這麼大個家夥!”
幾個人都發愣,便見王禮跌跌撞撞連滾帶爬跑進來,臉嚇得雪白,渾身篩糠向乾隆比畫:“我的爺!這麼高,這麼大——足有三百斤重——跟人似的會走路……”乾隆急問:“是什麼?!”王禮這才醒過神道:“——是熊瞎子闖到酒窖裏了……”
幾個人一齊刷地站起身來,傅恒見乾隆向壁上尋佩刀,急道:“主子,這是奴才的事!——曉嵐,你隻管攔著主子,別怕他惱——我出去看看——”說著奪門而出,就近兒從守門小侍衛手裏奪過腰刀,幾步跨出月台看時,果見殿西南側木欄跟前站著一頭高大壯實的老公熊,像一塊上小下大的黑石頭,一爪扒欄,一爪還提著個酒壇子,暈頭暈腦東張西望。喀巴兒和兩個小侍衛撲身上去,未及近身,被那熊一爪子隨意一掃,三個人竟都被打得四腳朝天。殿角索倫大叫,“——你五個人護住劉大人轎——你五個過來,那十個上,就石欄這邊砍死它!這畜生吃醉了,小心它進殿!”眾人吆喝著,劉統勳已經下轎。恰傅恒提著刀過來,笑道:“延清,這裏可用不著你——把他架進去!”劉統勳鐵青著臉,對傅恒道:“你不用和我嬉皮笑臉!你怎麼調度的,居然出這種事——我要彈劾你!”侍衛們不由他再說,往上架著就走,隻聽殿門“咣”的一聲,乾隆已經出來,身後跟著神色尷尬的紀昀。便見巴特爾披著衣服赤著腳從後殿跑出來,原來他在後邊睡覺準備值夜,被人聲驚醒趕了來。
此時侍衛們都已聚齊,乾隆的安全絕無問題了,有的向火槍裏裝藥,隻環視著那頭黑炭般大狗熊——又不知乾隆是否要囫圇熊皮,都不敢動。那狗熊起先滿不在乎,嘴裏嚼著什麼,似乎還齜牙兒笑。此時才知大事不妙,見三麵環人,一麵是木欄,搖了搖頭,笨拙地舉起酒壇子,一下子就將碗來粗的欄木樁砸得齊根兒折斷,撒丫子就跑了。
“追!”乾隆大喝道:“朕要熊膽,也要熊皮!”
“喳!”
侍衛們齊應一聲,除了當值守護乾隆的,拔腳便飛奔追了出去。劉統勳還要鞠躬諫勸,見乾隆提著劍直向前跑,又好氣又好笑,隻好在後邊尾隨——他已上了年紀,委實是跟不上這些年輕人了。紀昀從後趕來,扶著他一道走。眾人窮追那隻狗熊,一直追到一個峪口,傅恒命眾人停下,說道:“這叫甕口峪,狗熊已經跑不掉了,這得商量一下。主子要熊膽,射殺它就是,箭穿得滿身窟窿,熊皮就不成了,所以隻有活捉,或者用拳腳打死,我有點犯難呢!”
“要熊膽也不是容易事。”喀巴兒揩著頭上的汗,氣喘籲籲道,“要先把熊激怒,將膽囊憋大了,及時殺死剖腹取出。早了遲了都不成。”他一句話說得大家發怔:眾人一齊上,隻能把熊嚇跑,不能“激怒”,單個人才能把熊激怒,徒手鬥熊又要保熊皮,不是件難煞人的事?傅恒道:“皇上要熊膽是為了給娘娘退無名熱。這比熊皮要緊——現在不能把細說話,那不是主子來了,留幾個人守在峪口,其餘的人衝進去,能活捉最好,打死也算了事,隻不能跑了這熊——快,就這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