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報主恩巴特爾刺熊 全聖顏紀曉嵐落馬(3 / 3)

眾侍衛答應一聲便撲向峪口,有兩個小侍衛年不及二十,爭功心切,跑在最前頭。剛剛踅過一個小彎,突見那狗熊大張著嘴,眼睛睜得血紅,舌頭伸著,露著白森森的牙,竟不顧一切,直撲人懷。嚇得他們丟了刀打幾個踉蹌,抱著頭跑出來,大叫:“傅中堂,熊厲害——”

“站住!”乾隆突然暴怒地大喝一聲,“你們竟敢退避!拔掉花翎退下!”兩個小侍衛驚恐之餘又受嗬斥,頓時木偶般僵立在地。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那頭狗熊不知在穀中受了什麼驚嚇,已是瘋了似地衝著乾隆咬牙切齒猛撲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巴特爾在乾隆身後悶吼一聲,一個橫身從斜刺裏衝出來,竟是平平常常一個“衝天炮”打在狗熊肋間,他自己也被狗熊狼夯的身軀抗得翻倒在一邊,那狗熊被他激得人立一般站起,舉著兩個粗壯的前掌向巴特爾猛撲,那巴特爾雖然年紀尚小,卻是極為靈巧,不知使了個什麼身法,竟從熊肚皮底下一掠而過,轉瞬間,便見那狗熊打了一個踉蹌,抬起尖尖的嘴巴向天哀鳴幾聲,像一座土山一樣撲通倒地,伸著四爪在地上掙紮。這一切使乾隆看得目眩頭暈,直到此時才看見,巴特爾手中握著傅恒送的小倭刀,得意地咧著大嘴在笑。乾隆見被摘掉花翎的兩個小侍衛沮喪地站在人後,哭喪著臉低垂個頭,羞得不敢見人,便叫他們過來,問道:

“你們叫什麼名字?”

“陳紹祖,格隆……”

“進穀看見什麼了,嚇得這副模樣兒?”

“這畜生發了瘋,”陳紹祖帶著哭音說道,“躥出來時我們一點防備也沒有……”格隆也垂頭喪氣,說道:“奴才不是人!奴才敢是看花了眼,似乎還有一條碗口粗的大蛇在追那熊……當時太突然,奴才自己也說不清……這就是罪,請主子重重責罰。”

乾隆一笑,問道:“格隆是巴海的孫子。陳紹祖,嗯,你是陳世信的孫子補進的侍衛?”兩個人忙跪下碰頭稱是。格隆道:“奴才們真是對不起皇上,辱沒祖宗。”乾隆道:“起來吧,聖祖爺北巡時也曾出過這種事。現今的黑龍江將軍張玉祥就犯過這毛病。後來艱苦磨練,又掙回了雙眼花翎,你們要學他。大丈夫要講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麼點小事就嚇花了眼。這個塞北地方還會有碗口粗的蛇?”

“有的,”傅恒在旁說道,“這地方溫泉不少,山峪裏頭避風濕熱,您看這霧氣,這裏的草樹和別處都不一樣。奴才見過茶杯粗的,這裏的守軍有見過水桶粗的大蟒呢!”乾隆不禁大笑,說道:“你叫那丘八給哄了!他敢情是巡邏時打瞌睡,讓你查住了吧?你看這地方——”話沒說完陡然止住了,他臉上的笑容也突然凝固。眾人循著他目光看去,隻見穀口裏邊約一箭之地,一棵大榆樹上兩隻烏鴉突起突落,驚恐地呱呱亂叫,不時飛起,又俯衝下去,用翅膀拍擊著什麼,再向下看,樹上果真盤著一條巨蟒,約合人腿粗細,伸縮著頭頸在和那兩個烏鴉鬥!

乾隆再仔細看,隻見樹杈高處枝葉間隱著一個栲栳大的鳥巢,這才明白老烏鴉是在護窠中的烏仔。眼見每一撲下都是羽毛亂飛,在空中略一盤旋又即衝下,雖聲調淒哀,絕無反顧猶豫,乾隆不禁悚然動容,用扇子指著大蛇,說道:“把它射死!”

“喳!”

侍衛們答應一聲,頓時亂箭齊發,眼見著那蛇身上中了十幾箭,它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箭雨弄得懵懂了,伸著血紅的信子向人群看看,扭滑著紅綠斑駁,錦緞一樣的身子向下溜去,鑽進草叢,半截身子仍在外邊蜿蜒扭動。隻聽喀巴爾大叫一聲,握著匕首便衝進去,其餘侍衛似乎有些怕這惡物,都怔住了。隻聽草叢中撲通撲通亂響,不知喀巴爾在裏邊是怎樣折騰的。傅恒自己也怕蛇,單手緊握刀柄,卻命道:“都死站著幹什麼?一條蛇就把你們嚇成這樣!進去幾個幫手!”侍衛們虛答應著,咋咋呼呼向草叢走,隻見喀巴爾渾身泥汙,一手提匕首,一手拖著那條死蛇從草叢裏鑽出來,笑著說,“這家夥一百多斤呢!蛇肉最好了,叫廚子治治,準保主子進得香!”說著噗的一聲將蛇摜在地上,乾隆也怕蛇,見那死蛇翻著白花花的肚皮,不由一陣惡心。紀昀卻道:“蛇膽也是良藥,剖出來給主子泡酒!”那喀巴爾也不嫌醃臢,口銜著匕首將蛇身捋直,從脖子口一直劃下去,從七寸處血淋淋掏出心肝,一手便撕下蛇膽,道:“腥得很,紀大人您是良醫,‘良藥’給你拿著,你給主子配藥酒!”紀昀笑著接了,手指拈著笑道:“好東西,有一碗膽汁子呢!”小心地用紙包了,塞進巴特爾的馬褡子裏。

“今日朕的禦營算是旗開得勝,得一猛熊,殺一巨蛇,所獲不小!”乾隆帶著餘驚,笑謂傅恒:“要不撤走那些護衛,哪得這個緣分?朕和紀昀騎馬,罰你步行!”說著伸手向巴特爾要馬韁。巴特爾卻不肯給,說道:“皇上,這馬還要再馴些日子才敢給您騎,您還騎從前的青驄兒安全!”他雖然跟從乾隆日子不多,語言也不通,耳濡目染間已知乾隆身份貴重,比草原上王爺高出千倍,遂將青驄馬疆和鞭子遞給乾隆,卻把那匹千裏雪中炭馬疆給了侍衛。伏身趴下讓乾隆踩背上馬,乾隆卻踏鐙上去,笑道:“朕隻踩太監。你很勇敢,朕要選你為三等侍衛!”

巴特爾還在發愣,喀巴兒在他後腦勺上輕輕一拍,說道:“傻小子,一步登天啦!你們喀喇沁左旗的旗營管帶,想得這個三等侍衛也不是容易的!”巴特爾這才學著眾人樣子跪下磕頭。乾隆高興地將馬鞭一揚,說道:“走!”馬便飛奔起來。

紀昀從後跟上。他沒有騎過這樣的快馬,在馬上多少有點拿捏不定。乾隆駕輕就熟,奔馳間閑談,問道:“曉嵐,這馬如何?”

“太,太快了,臣有點弄不了呢!”

“你放鬆點,腰隨勢借力,不要僵直。”

“是……”

“好多了。終歸比不了主子,不如慢騎的好。”

“快騎才是騎馬,慢騎不如騎驢。”乾隆道,“神駒飛馳,萬物皆空,洗心滌慮,見天地之大,渺塵俗之小。這才算得到駕馭的真訣!”紀昀無暇細思乾隆的話,卻漸漸習慣了這風馳電掣般的狂奔,他第一次感覺到,“速度”原來也有如此快人心脾的作用。正騎著,乾隆用馬鞭指著左前,說道:“好一群黃羊,你看,往林子那邊跑了!”因馬褡子裏插有弓套箭壺,一邊加鞭,一邊取出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瞄準了“噌”地一箭出去。一隻小黃羊臀上著了一箭,在地下打個滾兒,又爬起來“咩”地一叫,熬著疼追上母羊。紀昀這時才加鞭追上來,喘著氣兒道:“主子,別,別進林子,防著再有猛獸!”乾隆笑著道:“胡說八道,腐儒一個!”兜緊馬韁便追了進去。

紀昀忙也跟著進林。這片不大的林子裏到處是荒溝雜草,幾道彎彎曲曲的小溪穿林而過。紀昀馬術不精,眼見乾隆左折右彎地控馬疾行,幹急也追不上。好容易趕到絕岩壁下,才追上乾隆。前麵不遠處有兩隻黃羊,紀的大叫:“主子!那裏有兩隻!”乾隆加了一鞭縱馬向前,搭箭拉弓正要放箭,突然棄弓收韁。猛一收韁不住,乾隆被摔下馬來,一下子摜進溪水裏!紀昀真嚇得魂魄出竅,頭“嗡”地一聲漲得老大,臉白得死人一樣,策馬趕來,見乾隆已站起身來,這才一顆心放下。急切中他又想:皇上這麼狼狽,我好端端地出去,怎麼能保全他的麵子,我又怎麼向眾人交待?想著便一橫心,大叫一聲“哎喲”,身子失控也落馬下來,恰好跌在一個土埂上,硌得屁股鑽心地疼。但這是裏傷外不傷的事。他便又就坡兒打滾,滾進埂下的泥淖裏去,手腳亂畫、口中尖叫,刹那間就把自己打扮得像泥猴一般。乾隆滿心懊惱,見紀昀跌得比自己重,也就息了火,拉起紀昀一起出林。你看我是落湯雞皇上,我看你是滾塘豬軍機,不禁相視哈哈大笑。

當晚紀昀又奉旨進去。乾隆在延熏山館正和劉統勳、尤明堂二人說話。紀的踏進殿門便聽乾隆道:“二位說的都是金石良言,朕當注意。從明天起,還調一營兵進來關防。這不關傅老六的事,朕的旨意他不得不遵……朕禮敬你們這片心思,納你們的善言就是。今晚叫紀昀來擬幾份詔書,你們明天要先期進京,帶給張廷玉,叫他用黃匣子速發訥親、尹繼善和嶽鍾麒……延清還要去南京,不要忙,在京休息些日子再啟程。啟程前給朕寫個奏折,到南京後再報個平安信兒。就這樣,你們跪安吧!”說完,竟親自起身送二人到殿外,返回殿門。乾隆調皮得像個大孩子,一進門就伸舌頭扮了個鬼臉兒,笑道:“兩個老頭兒又來聒噪,連你也掃進去了呢!”

“主子,”紀昀一邊挽袖磨墨,一邊問道:“好端端騎著馬,您怎麼突然收韁?我嚇得到現在還腿軟呢!”

乾隆沒有立刻回答,望著燭火,許久才幽幽地說道:“朕看見那老母黃羊在舐小黃羊身上的血,突然又不忍射殺它們了。”

紀昀沒有再說話,手中的墨卻越磨越快。

“注釋1”原話的本意是:處心積慮經營異端的人危害於世甚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