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妄調情高國舅無趣 鬧學塾曹雪芹辭差(1 / 3)

劉統勳回到北京,當天即打轎趕往鄂爾泰和張廷玉府,拜謁這兩位滿漢首席軍機大臣。鄂爾泰病得已經不能起來,接過乾隆賜的山參,隻是流淚,在枕上叩頭,說道:“我是老不中用的人了。主子這樣關懷恩寵,沒法報答……延清公,請代奏,我的兩個兒子都去金川跟著訥親給主子出力,請主子恩允……還有一句話要告訴延清,人說我和衡臣幾十年共事麵和心不合,以致下頭門生故吏分門結黨。我快死的人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和衡臣性格不投,政見偶爾各異是真的。先帝當麵訓誡,王大臣之間要各自毓華懋德,私相交通即是小人,因此不來往慣了……下頭的學生們多了,有的錯會了本意……”劉統勳聽他反反複複喋喋不休,整整一個時辰都是解釋和張廷玉的關係,縱的橫的,大事小事前因後果,聽得心裏如亂麻一般理不清爽。乘他喝水起身時,撫慰道:“我還要到兵部去呢,鄂相多加保重!閑事少想,自然會漸漸心寬體強……”說罷一揖辭去。鄂爾泰也不再相留。劉統勳出門卻不去兵部,轉轎南踅便到了西華門張廷玉宅邸。他是張廷玉的門生,如今又是乾隆跟前位高權重的紅人,門上人不待通報就徑直帶他進內院西花園的紫芝書舍。

“延清回來了?”張廷玉半躺在炕上受了劉統勳一禮,坐起身來喝了炕桌上的參湯,雙手接過乾隆賜的參轉給管家,聽劉統勳說先去了鄂爾泰府,張廷玉便笑道:“他就是心地狹窄,你先去看他是該當的。嗯,該當的……”接著便開始擺說和鄂爾泰幾十年的糾葛因緣。他卻極有條理,其記性、口才也遠勝鄂爾泰。從年羹堯說到西疆用兵,從雲南改土歸流又說到上下瞻對用兵。其間政事、軍務、財政、將弁官員調度,哪些相合,哪些不合都說得周到詳明。劉統勳隻洗耳恭聽,一句話也不插,隻揀著有用的心得暗暗記下。張廷玉從辰時說到午時,留劉統勳吃飯,吃過飯仍精神不減,接著又談。好容易才聽他歎息一聲,說道:“長江後浪推前浪,輪到你這一輩兒給皇上出力了。做官隻是做時得意,和集市一樣,日中則集,日仄則散。幾年前你來,我何嚐有工夫這樣長篇大論地說話?現在是賓客寥落車馬稀。我這個‘集’到了日仄時分了。”他閉著眼,仿佛在追憶昔日的輝煌,許久才道:“延清忙你的去吧!”

劉統勳心頭一鬆,真有如蒙大赦之感,忙起身辭出,坐在轎裏兀自暗笑:沒來由到兩個老相府裏請安,竟用了五個多時辰,一路上催著轎夫快行,到府時已見家人在門鬥旁掛燈了。他家隻寥寥幾個仆人。老管家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見他回來,迎頭就說:“來了好幾撥人都等不及,又走了。現在隻有吳瞎子、黃天霸和他的幾個徒弟,說等著老爺不回去,晚飯也是在家下吃的。我怕你在外頭吃不好,叫他們給你燉了一鍋牛肉湯,你先吃一點,夜裏再吃點點心……”他嘮嘮叨叨說著,劉統勳大步走上正屋台階,笑道:“我都曉得!叫他們給我端一碗過來就是。”吳瞎子、黃天霸和五六個徒弟在堂屋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早已一齊起身相迎。劉統勳未及和眾人寒暄,門上又帶進三個人,燈下看時卻是阿桂、敦敏和敦誠,又見高恒擺著方步一晃一晃進來,劉統勳見內外都是客,便先外後內,忙對吳瞎子道,“他們話短,我們話長,實在不恭得很,你們先坐,我和高大人他們說完話就過來。”遂轉身帶著高恒等四人到東邊書房落座。劉統勳手端牛肉湯,笑道:“放肆了,我沒吃飯呢——高恒兄你們是山海關過來的吧?阿桂到京幾天了?”說著就喝湯。

“我去了一趟德州,他兩個是從山海關鹽道上回來的。”高恒說道,“德州吳橋那塊漕河淤起來,糧漕鹽漕各不讓道兒。我去料理一下,那個吳瞎子也去了。我從山海關去,回來時徑直就到了北京。”說罷笑嘻嘻從腰間解下個包兒,“這是德州馬家小月餅,餡兒天下一絕,我隨身帶著消夜,老劉撞上了,就是你的口福。”抖開來放在劉統勳麵前。劉統勳見那月餅隻有羅漢錢大小,花樣做工新奇精致,拈起一塊嚼著,笑道:“果然不錯!隨身還帶著這個,你是腰裏別著牌,逢誰跟誰來啊!”阿桂這才笑道:“我昨天才回來,後來到承德見駕,沒什麼要緊事,特地來看看你。”

眾人說笑一會兒,劉統勳揣度著高恒來意,說道:“糧漕、鹽漕都是朝廷的漕,北京京畿這麼多人,沒有鹽沒有糧都了不得。大布政使,你盡管放心,鹽糧兩漕出毛病,我隻有打吳瞎子板子的理,斷不會護短。”“我是氣老吳無禮,”高恒笑道,“——帶著一群青幫兄弟找到德州鹽務局鬧了一個多時辰,嚇得鹽務局掌事兒的躥後門溜了。我好生說合才算沒事。你延清大人如今在皇上跟前說一不二,所以來見見,就是我有不是,也請多擔待一點。”劉統勳笑道:“別忘了你是國舅爺,你當我真是包龍圖。連貴妃娘娘都不放在眼裏麼?”

“你說我姐?”高恒哂道,“她在皇上跟前連個屁也不敢閑放!她沒兒子,還不抵人家即(高佳氏)貴主兒敢說話呢!你說的那欺壓良民橫行霸道的小國舅,是戲上胡他媽捏造的!”阿桂笑道:“你這國舅也夠風流的了,我看你用心公務上頭有限,偷雞摸狗的事也不少。”高恒笑道:“去你媽的吧,誰在後頭嚼這種爛舌頭?就有點,也是兩廂情願。我大節不壞,不伸手從庫裏掏銀子,誰敢說我是個壞官?如今說貪官少,鬼都不信,你去各錢莊走走,錢垛得都像小山似的——那是兌過銀票的。如今並沒有這樣的笨驢,直白白地給上司送銀子送金子,聽我說——天不冷你也要披上件新大氅,把銀票塞在裏頭兜裏,去見尹繼善說話,走的時候不言聲起來就走,大氅就‘忘’到繼善那裏。下次明保暗保,頭一個準就是你!——不然你小阿桂怎就升官這麼快?”

阿桂忙不迭笑著擺手,身子趔趄著道:“你別攀比我,我不是這種人,繼善也不是這種人!我說也許你特製這些馬家小月餅,裏頭塞上祖母綠貓眼石什麼的,或者送一副金子做的圍棋子兒,外頭塗上黑白漆,送給傅六爺,升個尚書九卿什麼的,也是易如反掌!”高恒學著阿桂的樣子擺手道:“罷罷,我引狼入室!我不是這種人,傅恒也不是這種人……”

“阿桂,聽說你近日起號叫‘佳木’?”笑了一回,劉統勳恢複了正容,問道:“如今訥公去了成都,調度大小金川,到底前線情形如何?張廣泗還像從前那樣麼?”這是件大家都關心的事,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阿桂說話。

前線的情形其實很糟,訥親在成都,張廣泗去了重慶“就醫療病”。南路軍、中路軍現在是偏師,縮在川南貴州,隻管催糧要餉養精蓄銳,紛紛請了好師爺給訥親寫進兵條陳,人人獻計,都自說是必勝之道。成都的三次軍事會議吵得一塌糊塗不歡而散。訥親知道是自己威不壓眾,又不願借重張廣泗,一邊寫信催張廣泗回軍“就地療養”,一邊將自己寫給乾隆川北進軍、川南策應的奏折和乾隆嘉許的手批下發給各副將以上,並給張廣泗帶去口信,說如不能赴行在共同治軍,自己就要請旨辭職。這才逼得張廣泗“帶醫回成都聽令”。指揮官人心不齊,下麵軍紀不嚴,兵士嘩變的,搶砸商號的時有發生。各地觀察道,監察禦史至四川巡察紛紛向北京都察院告狀,都轉到傅恒處。但訥親的軍機大臣之職還在兼著,位置還在傅恒之上,傅恒一股腦都轉給訥親。訥親為安軍心,竟不理會。在第四次軍務會上竟一火焚之。弄得各軍更加驕縱恣橫。清軍如此,莎羅奔處卻愈來愈好,修複了小金川,從雲貴馬幫處高價購糧備荒,茶葉鹽巴也都準備豐足。從清兵敗兵手裏還買了二十幾枝火槍,又不知從哪個泥淖裏撈出兩尊大炮,也修好了。建糧庫、造火藥鬧騰得歡,敵我雙方尚未交戰,士氣、形勢已見高低……但這些都是軍事機密,除了乾隆和傅恒誰都不能告訴。阿桂沉吟了好一陣才道:“現在張廣泗軍門一切以訥中堂馬首是瞻。全軍指揮一統。但那個大草地冬天實在不能走,南邊夾金山,六月也是滿天飛雪,過了十月便封山,糧食根本運不到中路和南路,皇上已經恩準明夏進擊。至於勝敗,除了人事還要看天意,佳木也不敢妄斷。”他頓了一下,說道:“張軍門老了——我是說他的心老了。論歲數他還比嶽軍門小兩歲呢!——他如今什麼都要避諱,敗字,隻能說是‘勝’;‘安’不許說安,要說‘放’;‘馬’是‘大驢’子;‘生’是‘硬’。部將們說錯了就敲鞭子。上回他有個門生叫馬子安來拜,師爺看這人名字都是避諱字,犯愁,問我怎麼報?我說你就報個‘門眷硬大驢子放勝’就是!——這不是背晦透了麼?”說罷又道:“延清公那邊還有人等著。我們不要泡他,大家散了吧!”

於是眾人紛紛笑著起身,劉統勳也不再相留,送到滴水簷前,在堂屋門口拱手道別,便回到屋裏。高恒幾個人一道兒出門各自上馬,在西瓜燈下看看表,笑道:“天黑得早了,伏天這辰光還明光大日頭呢——我還要辦點事,咱們明兒見!”說罷邁腿去了。阿桂笑謂敦氏兄弟:“你們要吃我的高升酒,咱們還去前門高升酒家,如何?隻可惜錢度、莊有恭和勒敏他們不在京。”敦誠笑道:“他們算個!在不在的什麼相幹?雪芹就在西直門外不遠,咱們買些鹵肉、燒雞、花生米、燒麥什麼的兜著,再帶一壇子酒,又不擾他家裏,又得高樂,豈不是好?”說得幾個人都連聲稱妙。

高恒離了劉府,打馬徑往傅恒府,下午出門前,他已叫家人給傅家補了一份中秋節禮,還有一斤老高麗參,是朝鮮駐京使臣金成柱路過山海關送的,他隨身帶著。還有嶽浚寫給傅恒的一封信,來見棠兒可說是堂堂正正。但高恒卻又有點怕棠兒,因為他對棠兒始終垂涎,存了個不利於孺子之心,傅恒官高權重,皇後位尊寵深,高恒哪一條也比不了,存著一層自卑心。但棠兒這枝花太招人愛了,在他眼裏,那身材、那體態、那容貌、那……無一處不似那個什麼黃子“洛神”,一顰一笑都勾得他心癢難耐。隻要在北京,高恒總要三天兩天尋個由頭,或拜傅恒,或請安送東西來傅恒府,雖然貓兒不得沾腥兒,見麵能一近芳澤,一聆笑語也覺提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