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想著棠兒已到傅恒府門口,因小王跟著去了承德,還帶了一大群男丁,傅恒府二門裏頭其實已經沒有男人。高恒是走得極熟的人,早有人看見報了進去,約莫一袋煙工夫,老王頭出來稟說道:“太太說國舅是常客,不必拘禮,既有給我們老爺的信,就請進去。”高恒心裏暗喜,又有點怕,捏著勁兒獨自進了內院。見棠兒的影子映在窗上,隔窗便笑道:“嫂子在屋裏麼?”一挑簾便進了屋,果見幾個半老不老的媳婦立在炕下,看棠兒在炕桌上描花樣子。那群丫頭都得過他不少小意兒好處,就忙著替他搬繡凳兒、沏茶、遞熱毛巾,高恒當胸打一揖,笑嘻嘻道:“小生這廂有禮了!”這才坐下。
“如今高爺的京白也操得好了。京裏王子公孫們看徽班子京戲,都瘋了迷了!”棠兒一笑,看了看高恒放在桌上的信和包兒,吩咐道:“彩卉,把高爺帶的信收了——那包裏是什麼物件?”高恒乘機起身,親自把那個黃布包兒送到棠兒炕前,一邊抖著,一邊笑道:“這是一包上好的高麗參,給六哥和嫂子補補身子。都是今年才刨的參,小的是二十批葉,大的有七十批葉“注釋1”呢——說到唱戲,連老莊親王都下海了。他三世子弘暉早就在和親王手裏出了師。今年夏天,有回回府,老親王在西花園月洞門口掇個小凳子乘涼,聽著他三世子在外頭念著戲句‘嗒嗒嗒啦……得,鏘!鏘嘟兒鏘……’進來,老允祿頓時躁了,拽出屁股底下小凳子罵著:‘我揍死你個龜孫兒,好好書不念,隻揀著壞的學!’一板凳照頭砸過去!那弘暉笑嘻嘻啪地一把接住,就勢兒紮個門戶,霸王舉鼎將木凳兒舉起,念著戲白說:‘喂呀呀呀……好厲害的王爺也!’莊親王也愛看戲的,頓時愕然,說:‘哎呀好兒!你……你果真學成了也!’”他在炕下又說又比,學得逼肖。一屋子媳婦、丫頭都逗得咯兒咯兒笑得前仰後合。
棠兒也被逗得“噗嗤”一笑,啐道:“在外頭你們男人像個大人物似的,見了下頭人,裝得人模似樣辦差,其實肚裏都裝的戲,什麼好成色!”放了懷中的貓,命媳婦們撤了花樣子退下,換了正容問道:“嶽浚媳婦兒還好?我著實惦記著她呢!上回她送我一塊蕙繡萬字錦兒,我說也送她點什麼,後來就忘了。”高恒笑道:“嫂子說糊塗話了不是?嶽浚和我是官麵上來往的人,我怎麼見著人家堂客了?”棠兒道:“那也不見得見不上。如今做官的走偏門,套交情,遍天下都是。你當你是好人?”
高恒燈下看棠兒,越發顯得明眸皓齒。見她散發騙腿兒斜坐著,巧笑可人,撩人心懷,遂笑道:“嫂子口齒越來越伶俐,越不肯饒人了!我常跟我們屋裏那口子說,你要勝六嫂子一分兒人才,就算我前輩子燒了高香!”棠兒道:“我也都老了,還說什麼人才!但凡我要是個男人,也丁是丁,卯是卯,出去跟皇上賣命討功名,那才是個人呢!”高恒越看,越是心癢難耐,兜步兒走著,踱到燈前,摸摸燭台又撫撫炕桌,口中嘖嘖誇獎:“這炕桌兒掐進去的金線真耐看……丁是丁,卯是卯,嫂子說得真好。其實自古到今,男人是丁,女人就是個卯兒呢!過幾日我還要去熱河,你有帶的信沒有?六哥這麼多日子不回來,不怕他在外頭拈花惹草兒?嫂子別動,你頭發上有個蛾兒,我替你捉!”
“天晚了。”棠兒見他越來越不安分,一伸腿下炕,自己掠掠頭發,說道,“我還要去看看康兒,你也該回去了。”——說罷一挑簾子去了。高恒滿麵無趣,隻好訕訕地拖著步兒離了傅府。
這邊高恒討了沒趣。那邊西宛外南村曹雪芹家卻是紅燭高燒,清酒盈樽,眾人說笑熱鬧得快活。阿桂如今正得聖寵,回京整日裏被一群齷齪官兒圍著,看諂笑臉聽諛頌鬧得心煩,此時大家坐在土炕蒲席上,呼叫歡飲無大無小,真得人生平常雅趣,十分高興,說了一派西南景物風俗,又歎道:“要是雪芹去金川看看,一日四季奇麗之景,不定‘夢’出什麼新花樣呢!唉,金川那地方要不打仗還真的是塊寶地呢!”他講述那裏的山水,那裏的民俗,還說到莎羅奔和朵雲,莎羅奔兄弟間情緣糾葛,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脂硯齋笑道:“上次你回來也沒看我們來,我們還說官大了,眼眶子也大了。看來你這人畢竟是性情中人!”阿桂笑道:“帶著兵,處在險地,一腦門子尋思殺人,防著打敗仗,文思情趣都淡了。阿桂算什麼?你們這才叫適性。身前身後得名!這立地又要出去帶老爺兵,又要忙起來了。”說罷一歎,舉杯一飲而盡。
“方才聽阿桂兄說朵雲英勇善戰、多情多義。”劉嘯林笑道,“雪芹如今在《紅樓夢》裏也添了個女將軍林四娘呢!那賈環、賈蘭的詩也還罷了,隻賈寶玉一闋長歌讚頌這紅粉將軍,委婉淒涼悲慟哀絕,真是驚世駭俗!你們聽我吟——”遂低聲詠道: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
紛雲將士隻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數誰行?就死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豔李穠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彷徨………
眾人聽完這淒婉吟唱,一時四座寂然。張宜泉不住搖頭歎息:“怎麼寫來?太哀傷,太淒涼了!”雪芹笑道:“那是小說!這是你們替古人落淚麼!其實這首古風也平常,隻合了石兄當時景遇心境,就別有一般滋味了。我還沒有給它起名字,這是畫龍點睛的事,想了幾個都不合適,諸位能幫幫忙,曹霑就不枉吃你們的酒了。”
“叫《紅粉將軍詞》!”阿桂頭一個說道。“太俗太俗!”劉嘯林連連搖頭,低頭沉思有頃,“不如叫《淩波神女》。”張宜泉道:“這個不沾武氣,像是洛神,也不怎樣!”脂硯齋道:“我覺得不如直寫《恒王將軍姬歌》!”敦敏說:“婆娑將軍!”敦誠道:“我看叫《婀娜將軍》!”
曹雪芹都一一搖頭。笑道:“都不合適。這是個奇女子,詩名兒也要奇,才配得勻稱。”敦誠笑道:“本來就是個傳奇女子,又不是史籍所載,我們何必替雪芹嘔心瀝血——咱們吃酒,不管它了!”說著舉壺,一愣,衝著裏屋叫道:“芳卿嫂子,再添些熱馬尿來!”
芳卿在裏屋脆生生答應一聲:“哎——來啦!”芳卿提著一把錫壺出來,笑著往酒壺裏倒酒,說道:“小的鬧著吃奶,大的纏著講故事兒,就忘了兌酒了。有你們吃的呢!隻別噇醉了,跟上回似的,橫一個、豎一個撂在我炕上兩三個,吐得一地的酒菜,難道不傷身子?”敦誠笑道:“嫂子是越發出落得如花似玉的了,也胖了,容光煥發——要不是敬著雪芹,我們動起你的念頭可不得了!”芳卿啐道:“死樣!滿口鬼話連篇,噇你的黃湯是正經!”笑著去了。敦敏追著聲音望她背影喊道:“我那裏有個抄本《聊齋》呢!那裏頭都是故事兒,下回給你帶來哄寶兒玩!”
“鬼話——姽嫿!”曹雪芹一直沒留神他兄弟倆和芳卿說玩笑話。一拍案說道:“何不就起名叫《姽嫿將軍詞》?!”
眾人都是一愣:怎麼會用“鬼話”作這首詩的名字?隻見曹雪芹以酒蘸指在炕桌上畫出“姽嫿”二字,解說道:“這個詞出自宋玉《神女賦》,原是說女子美好貞靜,加上‘將軍’二字,就合著了林四娘身份故事兒。這詞近代已不多見用它,讀起來也新奇,豈不甚好?”大家聽了都是一笑。敦誠道:“雪芹這回沾了我的光了。我要不叫嫂子出來,沒有那番說笑,你哪能尋得這樣的靈機?你要敬我一杯——”端起門杯就自飲了,敦敏道:“如今紀曉嵐正在為朝廷收集圖書,現放著這麼好的書,我們何不薦了進去,叫他編進《四庫全書》也是一件趣事。”
“別別!”曹雪芹一邊為眾人一一斟酒,一邊正容說道:“我正要說這事,我是個小百姓、閑人,寫書也隻為給小百姓看,給閑人解悶兒。所以這書裏絕不涉及軍國大事,更不敢妄議朝廷大政。紀大人編《四庫全書》令旨早已下到宗學了,隻有經史子集、政論文論的書才能入選。紀曉嵐這人並不愛《聊齋》、《紅樓》這些稗官豔情的書。他有他的一套,什麼都來真的,要寫得煞有其事,引經據典才能入他的法眼。別看紀公詼諧風趣,他可不是前朝高士奇一流人物,那是個老閱風塵世故、深諳人情天理的經綸大臣。我也不要沾惹這樣的貴人。”“就是,”敦誠打著酒呃說道:“那其實是個油滑的老夫子,滑稽風趣都為了掩他的世故!如今的人在盛世裏頭越混越聰明。皇上聖明不讓聖祖爺,可臣子呢?越看越他媽都是一群滑頭!就傅六爺和訥中堂好像還有點人樣子。像熙朝裏的名臣如熊賜履、郭琇、周培公、趙良棟、李光地,如今橫看去,怎麼一群這些個!沒一個及得他們的!”阿桂道:“你說的太絕了,孫嘉淦、史貽直、範時捷、尤明堂、尹繼善也還看得過的。”“孫、史二人還算有點熙朝遺風。”敦誠酒湧上來,忙喝一口茶水,“範時捷、尤明堂兩個半吊子,尹繼善打打太極拳,究竟於朝事何補?當年唐賚成上書北闕、拂袖南山,大笑歸去,那種丈夫氣概,如今不見這樣的,都成了陰柔世界,成了女人——呃!世界……像我們的長官高大舅子,還屢蒙嘉獎!鬼知道他在山東怎麼‘剿匪’來著。專會弄、弄女人,平白把個土財主弄到德州當鹽稅司頭兒,和他老婆明鋪夜蓋睡覺,護著短,打青幫的板子。劉統勳——呃!你看他硬直,這會子準在勒逼吳瞎子不要招惹高大舅子呢——那個跑堂的叫肖路的,雪芹還記得吧?先前在高升酒家,他跟六爺當差,上樓扶著,下樓讓著說——‘走好您哪!’的那個家夥,如今做到五品!不知怎麼日鬼弄棒槌地投了張中堂的門子,嗖嗖地升!繼善上次寫信給衡相,衡相給他寫回信我在跟前,信裏說——呃呃!肖某人既可造就,可負一方之責,給他一個道試用亦、亦可……這不又要升了!”他的酒意已到十分,敞胸乜眼、口滯舌澀,不管三七二十一,橫批亂評,一筆抹倒許多當世要人,曹雪芹生恐他再說下去,連傅恒棠兒也不饒過,忙著打岔,要醒酒湯。敦誠這時已經是玉山傾頹,咂巴著嘴仍在絮叨,“這世道是盛是衰誰能說得清?萬種豪華原是幻,何是造孽,何是風流?曲終人散有誰留?為甚營求,隻愛蠅頭!一番遭遇幾多愁?點水根由,湧泉難酬……硯齋老兒的詩寫得真不錯……芳卿嫂子,敦老三又他媽的要撂倒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