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書生》編著記
葛紅兵
此書演繹萬曆年間金陵幾大家族故事,對應的是魏忠賢擅權、崇禎殺賢、李自成造反、福王南京即位、馬士英、阮大鉞禍國等明朝敗亡的時代背景,而這些都由古城隍廟王者判斷漢代以來的曆史疑案,依情理曲直輕重,各判托生轉世、承應果報的超現實線索貫穿。從原生態來看,此書散亂繁雜、含著大量冗餘部分,屬於說講體,並不是的適合現代人看的小說,所以需要我這個當代作家來“編著”一番。但這也正是此書的妙處,它未經文人的酸文假醋,我認為,中國古代小說有由俗入雅、俗講傳統向史傳傳統靠攏的趨向,此書卻未受這個過程的影響。它是完全的村俗之作,但在完全的世情、完全的玩戲中展開的卻是一種民族誌式的書寫。用完全的小生活來寫一個世代的興衰交替並演繹中華民族的完整大曆史,堪稱是中國古代長篇小說之奇魅絕響。
此書是要我們睜了眼看世事、人情、人心、人性,寫得直露,甚至不避粗俗,但是,卻句句透著實在人生的真實。在我看來,好的小說應該遵從其民族的平均智慧、一般見識,從這個角度講此書堪稱中國人日常生活世相的百科全書,中國人生活觀念道德觀念的全科範本。一個人要處理的全部人生問題都已經在這裏彙總過了,它產生於近兩百年前,但它之後,我們的人生問題均概莫能新,以後也是如此——它沒有脫離當時的社會表象,但它以民族智慧和見識為“根源”,因而又能超越曆史。
其實,我們都是被故事建構起來的,我們是因為我們從小聽的那些故事才成了今天的我們。但是“故事”的含義常常隱而未顯。比如到底什麼是“報應”?我小時候和我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們是微末的小人物,他們每每慨歎自己的命運,常常用來世安慰自己,他們見那些壞人行惡卻不得懲罰,也常常用“來世果報”發出些微的抗議,“報應”支撐了他們的人生。此書中的人生不僅僅是此刻可見的人生,還是彼刻的未見的人生,在他筆下此生、前世和來生的一體的。我並不相信輪回,但此書喚回了我兒時的“故事”世界,讓我悟到無數人間世的真理,也知道了“報應”在中國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裏的地位。
小說開首,費很大的篇章,讓到聽旁聽判官審案,發配那陰間鬼魂來人世投胎,看不明白的,不知道就裏,以為是囉唆呱噪;看得明白的,心裏一思量,冷汗直冒,原來凡人凡事都有果報,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這就構成了這部小說的“結構”,這樣看,關於長篇小說的結構,其實,非常好擺布:你關於世界的整體性看法是如何的?你想清楚了這個問題,你的小說結構就有了,長篇小說的結構,就是作者的“世界觀”,這是小說寫作的最高境界。但是,這種對因果報應的大幅書寫,卻是年輕人是難以理解的,他們多信仰無神教,行事以現世為惟一,不懼來世,也不信前生,自然看這果報的話會生厭,沒有點對生死無常的體驗,沒有點兒對禍福無依的感悟,沒有點兒超越現世的想法,讀這本書很困難。
人生四十而不惑。我今年正好四十,剛剛體會到一點小說作為“世情”、“村俗”、“玩戲”的三味妙處。此前我自以為脫俗,走脫眾取獨、脫物取靈、脫中取西的路很久,自得此書才有覺悟。
不敢專美,不忍此書湮沒寂滅,完全地重新“編著”一過,以便讀者觀覽。
所謂編著,采取譯、順、剪三法,不敢破壞原作精、氣、神。“譯”是把繁難的字、詞、意轉換成簡易的字、詞、意,求其平易;“順”是把疏脫滯澀的部分疏通取直,求其通達;“剪”是去其枝節橫衍,刪去了一些枝節性的故事、部分不冗餘的描寫,也刪去了絕大多數的鼓子詞、唱本、寶卷、吳歌、詩詞等。這些於專業讀者有用,對於一般讀者,卻妨礙閱讀。全書壓縮了三分之一,又改寫了大概四分之一
古人作書,語言實在是非常平實的。比如,他尊重的人,一概在稱呼上就會表現出來,他稱呼一般人,都是“聽到”、“竹思寬”等直呼其名,但是,稱呼他尊重的讀書人,往往呼為“梅生”、“鍾生”者,“梅生”名為梅根,“鍾生”名為鍾情,讀者讀來頗有些困惑,但是,對於原作者,卻是天經地義,他覺著該這樣稱呼著,也就這樣寫出來。我要統統改去,統稱其名,頗費思量。就時人的趣味,還是讓時人諦聽古人的雅意?再說,人物對話時的情態動作,這是最難改寫的,原作者隻願意寫“笑道”,最多是“微微笑道”,其餘動態作者都不欲落筆,有時主人公有怨聲在內,有時主人公有事值在手,何以在作者筆下人物的情態卻是如此單調?再如,“也可留為後人長些見識。”這寫的是童自宏寫書留後人的事兒,拿現代漢語,要分為兩句來講“也可留個後人”,“讓後人長些見識”,但是,原作者卻是得意省來,一句完事,改麼?又如,“一日,童自宏同他們到三山街承恩寺閑步,見許多的古董鋪,遂挨著家看去,並無一件好物,看到一家,還有幾件看得的東西,他眾人中有一個朋友……”這裏麵前已經說了“無意見好物”,後麵又說“還有幾件看得的”,這就是前後矛盾了,但是,原作者把小說當“姑妄言”,自然信手寫來,並不認真推敲,日常裏怎麼說的,他就怎麼寫來,雖有不合邏輯的地方,卻有符合生活常態的脾性。原作者也有許多不周之處,比如,第五章,寫宦鄂聽了鄔合來報其妻被人拐走的事,寫二人對話,多有“宦鄂笑道”、“宦鄂大笑道”等,宦鄂其人雖混,也不至於聽別人老婆被拐走,還大笑不止,此等描述未免不合情理,所以盡行改過。原作者是教書的,我更能理解他,讀書人,教書,多有同情教書先生,而刻薄主家的言辭,有些帶明顯偏見和臉譜化的套語,也酌情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