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秦淮書生》編後記(葛紅兵)(2 / 2)

我輩皆為俗人,都隻在村俗中生活,村俗的生活需要一些村俗的道理,而且這道理要在玩戲中明了,要在世情中體會。這常道理,年輕的時候卻不容易相信,比如道德的問題,道德化成生活的常理,就是不賭、不淫、不貪。

一個人不賭、不淫、不貪,就成不了大害,此書寫的就是這種道德的底線。因為它是常理、是底線,而不是高標,所以它是村俗的。但是,正是這村俗,卻擊中俗人生活的要害。在原作者看來,李自成起事亂國,竟然是因為毛氏一碗槐花水之誤,這恰恰是道德底線失守的猖獗,而不是高標不能的害處。小說好就好在這裏,它講的就是村俗的道理,是常理。

作為小說,此書就好在是村俗俚語之言,即使是這些低端的道理,也是用玩戲的法子說出來的,小說本來就是玩戲,小說不能玩戲,不能讓人放鬆,我們這個“詩教”傳統的國家還有什麼是玩戲、放鬆的呢?

我們是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家,詩教隻對知識分子有用,而對俗人無用,但是,此書卻展示出一套完整的道德訓誡係統。城隍廟中“王者”的審判,那關於人的最終的審判,是“道德的審判”,和知識、功業無關,而“王者”所依仗的權柄則是“果報輪回”。此書不僅用它解釋了小說中所有人物的前世今生,也用它解釋了華夏民族漢代以來整個大曆史的根由。

此書具有一種獨特的時間意識,有時候兒子比父親更老,因為他是祖父的轉世,有的時候妹妹比哥哥來的更早,因為她是母親托生,這種對時間的錯位理解,造成小說中單個人物的紀傳和整體架構的編年之間出現穿插錯落。年輕的人很難理解這種時間錯位,以其為妄言;而有相當生活經驗的讀者,則會對其保持會心;在我看來,它呈現的正是中華民族獨特的對於時間的道德性理解。這種理解,也可以佐證以此書語式中豐富的時態意識,有些在現代漢語中已經不存,如“梅根是常在她家行走過的”,這個句式是“過去+完成+正在進行”的時態結構,按照現代漢語的語法,是病句,但是,在原作者看來,過去常做的事情,和過去已經完成的事情,以及現在正在進行的事情,是可以一並來講的,他並未區分“過去一過性地完成”和“過去經常發生”、“現在依然在進行”等在句式上的分別。這種時態上的理解,其實和原作者對世道人情萬道輪回的人生觀一致。

這種道德性的時間理解,讓我反複把玩,讚歎不已,裏麵有我們這個民族的生存奧秘。

此書關於情的描寫總的說來都是可以接受的,雖然刪節有必要,但這些描寫是在忠實記載人們生活情態、風俗製度的基礎上進行的,從小說也纂錄大量笑話、諺語、俗語、歇後語等世情文化形態,對明末南京及江南社會作寫實主義描繪來看,這種寫情實際上是“寫世”的一部分,以“情”寫“世”是中國小說的一個傳統。人多有為了情而不要命的,可見世間最重,往往就是這個字。然而,這個字的含量,又有多少人真懂呢?就是為了這個字而喪命的也未必就是真懂這個字的。千百年來,那些汙穢之人,給這個字上潑了太多的髒水,假文假醋的文人,一見這個字就搖頭,仿佛連這個字也說不得了。

其實,一個民族怎麼對待這個“情”字,那是大有講究的。假文假醋對待這個字的民族,我未見有偉大者也,想想,如果一個民族不把這事兒做大處理、真處理,它又有多少生命原力可以在世界上繁衍、立足呢?現代國人,假文已久,現代國家,也卑弱已久。以我的文學見地,這些文字,都有一個人生觀在裏頭,少了,就沒了世況的忐忑和不堪,這人生一出戲,前因後果,就沒了說服力

我生也晚,思想也遲鈍,在真實的人生中從未學會如何料理這“情”字,但是,古人的想法卻是給了我很多的啟發,那隱未的妙處和壞處都同路而來,同了世間的無奈和荒誕,讚慕和猶疑、揭露和宣傳都隱而未發,大不比我們所能經曆,我知道我若堅持我的所謂“雅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變成“俗測”,我但願沒有用庸俗的眼去看古人在“情”字上的風生水起。實際上我懷揣這樣的心思:讓現今的讀者有機會在這本書上一睹中國古人的真知灼見,老實說,我認為中國的普通讀者,從未有真正的機會一窺先輩在此一問題上的斑斕見解。

2009年歲末於上海

2011年2月於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