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第九節
徐克的形象煉金術
用所見喚起了不可見,用已知組裝出了未知。形象本身就是節奏,就是敘述,是“在具體中捕捉住抽象的強烈感覺”。
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門多薩對談時,門多薩問馬爾克斯:“對你來說,具備什麼條件才能動手寫一本書?”馬爾克斯的回答是:“一個目睹的形象。我認為,別的作家有了一個想法,一種觀念,就能寫出一本書來。我總是先得有一個形象。”他舉了自己的小說為例,《禮拜二午睡時刻》的意念,來自他在一個荒涼鎮子上看到的一個女人,她身穿喪服,打著黑傘,領著一個小姑娘在烈日下奔走。《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來自於另一個形象,那是一個在碼頭等候渡船的人,那人“沉默不語,心急如焚”。
不知徐克是否有過類似的表述,但我在徐克電影裏,卻看到相同的取向。他的電影中,總隱藏著一個或者一組形象,有時候是一個或幾個人,有時候是一個或幾個物件,有時候是一座城市和它周圍的山與海,那些形象,提示著他創作意念的來曆,也提示著他的創作去向:由形象喚起,然後喚起形象。從《蝶變》到《狄仁傑之神都龍王》,都是如此。所以,看徐克電影,最後一定有一個或幾個鮮明的形象烙在腦海,那種濃烈的形象感,成為讓他區別於眾人的重要因素。
這也是徐克在趣味上更接近荷蘭作家高羅佩的狄仁傑故事的原因。狄仁傑的傳奇,有各種版本,從史書到民間故事,從《狄公案》到高羅佩的《大唐狄仁傑斷案傳奇》。1980年以來,又經過幾次影像化,讓狄仁傑傳奇異常豐滿,有許多可供拓展的空間,也讓狄仁傑在群眾中擁有了很高的接受度,以及一張略顯非主流的麵孔,他是正直的、有格局的,又是俊逸的、飄忽的、神秘的,有別於包拯的過分正大莊嚴,更具個人魅力。但如果在眾多版本的狄仁傑中,為徐克的狄仁傑尋找一個血緣上的親人,那顯然是高羅佩創造的狄仁傑。
這是因為,是高羅佩的小說,讓狄仁傑形象走向國際。徐克曾說:“狄仁傑和李小龍一樣,的確是國際名流。”沿用高羅佩所創造的故事模式、故事氣氛,有推廣上的便利。也是因為,高羅佩寫的狄仁傑,形象感強烈,和那些樸素穩妥的公案故事完全不一樣,和徐克的創作趣味不謀而合。《大唐狄仁傑斷案傳奇》裏的每個故事,都有鮮明的形象,從人、物到環境,都非常奇特。玉珠串、四漆屏、銅鍾、暗示著人物悲劇命運的青瓷花瓶、古老的歌謠,以及迷宮、紅閣子、朝雲觀、紫光寺、黑鬆林,這些物件和地點,既有實際的功用,與案情發展緊密相關,也是豔麗詭異氣氛的酵母,高羅佩用這些事物,營造出一種神秘、迷離、懷舊、悲哀的氣氛,也描畫出一個在時間、空間共同作用下,變得奧妙無窮、氤氳混沌的古老中國。
徐克的奇幻世界,是用類似的方法搭建起來的。《蝶變》裏的殺人蝴蝶和鎧甲,已經露出端倪,《新蜀山劍俠傳》《青蛇》《刀》《黑俠》《深海尋人》裏,貫穿始終的,也是這種豔異的形象,或人或物或境。《狄仁傑之通天帝國》裏,更有六十六丈的通天浮屠、出其不意的兵器、赤焰金龜、陰暗的“鬼市”;《狄仁傑之神都龍王》再進一步,水中魅影、鯤神駒、毒花,以及蝙蝠島、睿姬閣、戰艦,各種華美的人與物,堆積出一個深邃瀲灩的古代中國。
這種堆積沒法照搬的。也是馬爾克斯說的,他在寫熱帶的時候,研讀了許多作家的作品,有些人隻是羅列現象,但羅列的現象越多,目光越短淺,隻有格雷厄姆格林用正確的方法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精選了一些互不相幹,但是在客觀上卻有著千絲萬縷真正聯係的材料。用這種辦法,熱帶的奧秘可以提煉成腐爛的番石榴的芳香。”龐德在說明意象派詩歌創作宗旨時,也有同樣的表述:“喚起形象和描繪事物之間的區別……是天才和才能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徐克不是用電影來描繪事物、述說故事,而是在喚起形象,用所見喚起了不可見,用已知組裝出了未知。形象本身就是節奏,就是敘述,是“在具體中捕捉住抽象的強烈感覺”,他是一個電影領域的意象派詩人。這是他的電影被銘記、被熱愛的原因,也是他在敘事上某些缺陷的來曆,更是他這十年的電影,越來越少感情元素的原因。他熱愛形象,讓形象越來越精練,越來越炫目,像一個詞語煉金者的作品,卻忽略了,情感可能也是一種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