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學原理》第四章“害及惡”,其中有一段內容是這樣寫的:“是故吾人苟於古今曆史中,刪除其一切罪惡,則同時一切善行與罪惡抵抗之跡,亦為之湮沒。而人類中最高最大之現象,所謂道德界偉人者,亦無由而見之矣。”泡爾生認為消除了一切罪惡,所謂善行也就同時湮沒了。因為沒有了惡,也就沒有善。那麼,人類曆史也就不存在什麼道德高尚的人了。毛澤東讀至此,發揮自己的見解批注道:“然則不平等、不自由、大戰爭亦當與天地終古,永不能絕,世豈有純粹之平等自由博愛者乎?有之,其惟仙境。然則唱大同之說者,豈非謬誤之理想乎?”
毛澤東認為這種純粹的平等自由博愛的大同之說,是不存在的,除非仙境。明確提出大同說是“謬誤之理想”的主張。但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批語批評大同理想,主要是從人生好奇變、善惡抵抗相鬥的角度立論,從而推及曆史發展總是一治一亂,相循無始終的。這主要反映毛澤東看待曆史時喜歡“競爭之時,事態百變,人才輩出”的個性。
所謂大同之說,是儒家所宣揚的一種社會理想。語出《禮記·禮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泡爾生在文中接著描述道:鄰國無侵略之謀,則何事軍備,國民無不軌之行,則焉用法令。軍備法令,國家之所以與外交內政之阻力相競爭者也。使一切阻力悉去,內而人民,外而國際,無不以正直、平和、慈祥、樂易之道相接,則戰爭,外交、裁判、警察、行政界一切進取之氣象,悉為之消失,而圓滿之國家,亦不可見矣。宗教者,亦不外善惡相競之形式,使諸惡不作,人類悉為神聖,則宗教亦隨之而滅焉。
這段描述是作者對人類社會的“大同之境”的構想,它與儒家所宣揚的大同之說的社會理想,如出一轍,頗為相似。青年毛澤東讀到這些新穎的觀點,跟中國傳統思想作對比,自然聯想到老莊的說教,他在批注中寫道:
人現處於不大同時代,而想望大同,亦猶人處於困難之時,而想望平安。然長久之平安,毫無抵抗純粹之平安,非人生之所堪,而不得不於平安之境又生出波瀾來。然大同亦豈人生之所堪乎?吾知一入大同之境,亦必生出許多競爭抵抗之波瀾來,而不能安處於大同之境矣。
是故老莊絕聖棄智、老死不相往來之社會,徒為理想之社會而已。
陶淵明桃花源之境遇,徒為理想之境遇而已。
(《毛澤東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185頁)
這裏提到的“絕聖棄智”,是老子見世道衰敗,人心每況愈下,所以要人們拋棄聰明才智,遠離儒家倡導的“聖智”“仁義”“巧利”,保持愚昧無知,這樣就不會滋生事端;老子主張回到原始狀態,要人們“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讓百姓持守質樸,減少私欲,返歸天真純樸,共享無為安靜,沒有爭鬥、沒有罪惡的大同社會。
“老死不相往來”,是《老子》第八十章裏的話:“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意思是返回到上古的“小國寡民”社會,就能徹底避免人們滋生事端。這種“大同之境”實際上是倒退,“徒為”而已,行不通。
東晉詩人陶淵明寫了一篇傳誦至今的名篇《桃花源記》,表達了他對社會黑暗的不滿,反映了人民擺脫貧困和離亂的願望。桃花源是在其名作《桃花源記》中所描繪的一個與世隔絕的太平境界。在這一點上,老子和陶淵明的思想係出同源。
老子看到了社會的黑暗衰敗,揭露了統治者的巧取豪奪,這是他思想進步的一麵。但是,他把巧取豪奪的原因,歸結為聖智仁義,以至鼓吹“絕學無憂”,回頭向遠古尋求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案,則是空想“徒為”而已,這是他思想落伍的一麵。所以,為青年毛澤東所批判,所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