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02(1 / 2)

青燈有味憶兒時·記得青山這一邊

人,悄沒聲地,來到了這個世上,爾後,不知不覺,就長大了,就老了。

老了,往往喜歡回憶小時候的事情。而童年心態、童年感受、童年視角,向來都是富有情趣的。

一份資料裏記載,齊白石老人九十二歲時,畫過一幅憶舊之作《牧牛圖》。畫麵上,一個總角兒童身上係著一個銅鈴,手裏牽著一頭牛;牛似乎不太聽話,小兒便使勁拉它,神情躍然紙上。旁邊題寫一首七絕:

祖母聞鈴心始歡,

也曾總角牧牛還,

兒孫照樣耕春雨,

老對犁鋤汗滿顏。

並附一注:“予幼時牧牛,身佩一鈴,祖母聞鈴聲,遂不複倚門矣。”

一畫、一詩、一注,灼灼真情,宛然可見。

其實,小時候的事情,未必就都那麼美好,那麼值得回憶、值得留連眷戀,無非是那時候歲數小,少年情事,如夢如煙,罩上一層半是實在、半是虛幻的詩意形態;加之,人在髫齡,既不會有過來人的失路、迷途的悲哀與愧悔,又具有人生取向、道路抉擇的廣闊空間,一切都可以從頭做起,因而總是散發著無窮的魅力;又兼記憶是一種微妙而奇異的東西,許多人和事,“當時隻道是尋常”,可是,經過歲月洪流的反複淘洗,在神思迷霧的氤氳中,它們會得到醇化,有所升華,好似深埋於地下的周鼎商彝,一經發掘出來,那些青銅器皿便會以土花斑駁的神奇色彩,令人刮目相看。—這大概緣於回思既往具有選擇、過濾、補償的心理功能,它能夠把已經遠哉遙遙的淒苦、愁煩的境況,轉化為雜著絲絲悵惋的甜蜜蜜的追懷;能夠把輕拋虛擲、揮霍掉了的青春,重新尋覓回來,予以撫慰與救贖。這樣,人們就有了品嚐存貯了幾十年、上百年的陳年舊釀的感覺,在一種溫馨、恬靜的心境裏,向著如霧亦如電、如夢亦如幻的過往的時空含情睇視。於是,人生的首尾兩頭,便借助回憶的鏈條接連起來了。

就此,劍南詩翁說得至為剴切,而且富有概括力:

白發無情侵老境,

青燈有味似兒時。

現在,雖然我還沒有登上白石老人、劍南詩翁那樣耄耋之年的壽域,但是,童年時節的般般景況,卻已經不時地闖入夢中;日長人靜,閑坐書齋,也常常會憶起兒時舊事。可能是和個人經曆、少時環境有關吧,我的回憶,總是帶有一種蒼涼的況味和浩渺、迷茫的感覺。這種感覺,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悄然而至。

這時候,仿佛回到了遼河衝積平原上故家的茅屋裏。推開後門,撲入眼簾的是籠罩在斜暉脈脈中的蒼茫的曠野。夢寐中吟誦出這樣一首七絕:

紅蓼黃蘆接遠煙,

一燈幽渺伴髫年。

茫茫曠野家何處?

記得青山這一邊。

這裏的“青山”,特指醫巫閭山,亦稱廣寧大山。就大致方向說,我們家恰好位於這座亙古名山的東南,屬於內側,因而稱作“這一邊”。

歲月匆匆,幾十載倏忽飛逝,而望中的流雲霞彩、綠野平疇,卻似乎沒有太多的變化。歎吾生之須臾,羨大化之無窮。我把視線掃向那幾分熟悉、幾分親切而又充滿陌生感的村落,想從中辨識出哪怕是一點點的當年陳跡。不料,還沒等我醒過神兒來,一轉身工夫,血紅的夕陽便已滾落到青山的背後,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晚歸的群鴉從頭頂上掠過,“呱、呱、呱”地叫個不停。“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映襯著茫無際涯的蘆蕩,白楊林發出蕭蕭的繁響,幽幽地矗立在沉沉的暮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