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離離的仄徑上,一大一小的兩頭黃牛,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後麵尾隨著一個憨態可掬的小牧童。趁著晚風的搖蕩,一支跑了調的村歌,彌散在色彩斑駁的田野裏。惝恍迷離中,忽然覺得,那個小牧童原來是我自己,此刻,正悠閑地騎在牛背上,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啊,走啊。居然又像是躺在兒時的搖籃裏,“搖啊搖,搖過了小板橋”。伴隨著母親哼唱的古老的催眠曲,悠然跌入了夢鄉—這無異於博爾赫斯的小說,夢境中的
夢境。
藍天,遠樹,蒼蒼莽莽的綠葦叢中,蜿蜒著一條清澈的溪流,叫天子、百靈鳥、黃鸝鶹、紅嘴鷗,盤旋往複,迷亂了故鄉的秋天。少年時代。我騎在一匹四蹄雪白的大紅馬上,蹄聲得得,飛馳在浩瀚的原野上。忽而又踏上了黃沙古道,上岡下坡,顛顛簸簸,有幾次險些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不知是為了搔癢,還是蓄意要把我甩掉,大紅馬突然從一棵歪脖子柳樹底下鑽過去。虧得我眼疾手快,彎起雙臂抱住了大樹杈椏,才沒有被刮落下去,馬卻已經逃逸得沒有了蹤影。“啊—”,隨著一聲刺耳的驚叫,我醒轉了過來。
這時,似乎依然身在茅屋裏。北風“嗚嗚”地嘶吼著,朔風寒潮席卷著大地。置身其間,有一種怒濤奔湧,舟浮海上的感覺。窗外銀灰色的空間,飄舞著絲絲片片的雪花,院落裏霎時便鋪上了一層淨潔無瑕的瓊英玉屑。寒風吹打著路旁老樹的枝條,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響。這種感覺十分真切,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耳邊,卻又有些撲朔迷離,讓人無從捉摸、玩索。
漸漸地,我明白了,也許這就是童年,或者說,是童年的風景,童年的某種感覺。它像一陣淡淡的輕風,掀開記憶的簾帷,吹起了沉積在歲月煙塵中的重重絮片。
舊時月色,如晤前生。竊幸“忘卻的救主”還沒有降臨,縱使征程迢迢,百轉千折,最後,也還能找回到自家的門口。
於是,我的意緒的遊絲,便纏繞在那座風雪中的茅屋上了。
茅屋是我的家,我在這裏度過了完整的童年。茅屋,坐落在醫巫閭山腳下的一個荒僻的村落裏。說是村落,其實也不過是一條街,三四十戶人家,像“一”字長蛇陣那樣排列在一起,前麵是一帶連山般的長滿了茂密叢林的大沙崗子。
入冬之後的頭一場雪剛剛停下來,滿視野裏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太陽爺把那淡黃色的光芒隨處噴射,頃刻間,這列新舊不一的茅草房、土平房便塗上了一層炫目的金色。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嫋動著縷縷升騰的乳白色的炊煙。圈了一夜的大公雞,從籠子裏放出,撲楞楞飛到土牆上,伸長著脖子,甩動著血紅的冠子,一聲高過一聲地啼叫著。誰家的小毛驢也跟著湊熱鬧,像是應和著陣陣雞鳴,重重地噴打了一個響鼻兒,然後,就“咕—嘎,咕—嘎”地叫喚起來沒完。荒村的寧寂被打破了,一天的序幕也就此正式拉開。
對小孩子來說,新的遊戲又從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