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04(1 / 2)

青燈有味憶兒時·狐狸崗子

我家所在的屯子,之所以叫“狐狸崗子”,顧名思義,緣於屯子前麵的沙山上下,是一個狐鼠橫行、狸兔出沒的世界。

濕潤的沙土地上,疊印著多種野生動物的腳印。人們在林叢裏,走著走著,前麵忽然閃過一個影子,一隻野兔嗖地從茅草中躥出來了。野狐的毛色是火紅的,不足二尺的身子拖著個一尺多長的大尾巴,像是外國歌劇院裏長裙曳地的女歌星,在人行道上,風度翩翩地、優雅地、款款地穿行著。

野狐、山狸、黃鼠狼,白天棲伏在沙山的洞穴裏,實在悶寂了,偶爾鑽出來找個僻靜的地方,曬曬太陽、亮亮齒爪、捋捋胡須;夜晚便成群結隊、大模大樣地流竄到崗子後麵的村莊裏,去獵食雞呀、鴨呀,大飽一番口福。它們似乎沒有骨頭,不管雞籠、鴨架的縫隙多麼狹窄,也能夠仄著身子鑽進鑽出。

人們睡到半夜,經常被窗外吱吱咯咯的雞叫聲吵醒,可是,任誰也不肯出去看看。女人說:“又抓雞了!”(至於誰抓,她並不點名。)揉了揉眼睛,給孩子弄一弄被,再也沒有下文;男人側著耳朵聽了聽,也說:“又抓雞了。”翻了個身,又睡去了,不大工夫就響起了鼾聲。

清晨起來,打開雞欄一看,裏麵空空如也,外麵滿地散落著淩亂的雞毛,灑布著幾攤淋漓的血跡,有的還有零散的骨架。處理起來也很簡單,掘個坑把雞毛、雞骨掩埋了,再從灶膛裏鏟出一些草木灰蓋上血跡,算是完成了“雞之祭”。無論老幼、男女,任誰一句怨言也沒有,實際上是不敢有,莫說公開抱怨,即便是腹誹心謗也不會。無非是再過些天,找個“抱窩”的母雞,用雞蛋孵出幾隻雞雛,再找幾根木棍板條,把雞欄重新加固一下,就此了事。遇有天災病孽,人們照舊去屋子裏或房後的“八仙堂”去乞靈、叩拜。

說是“八仙堂”,毫無誇張的意味,裏麵確實供奉著太上老君、觀音菩薩、子孫娘娘、土地爺、胡(狐)仙、黎(狸)仙、黃(黃鼠狼)仙、長(蛇)仙,等等。形式比較簡便,既無塑像,也沒有木主,隻是一張紙上平列出一大串名字。這種信仰的形成,有多方麵因素:從大的環境說,太平年月,此間是山海關內與東北三省商賈往來的交通要道,也是農林、畜牧與漁獵經濟交流、對接的紐帶,曆史上還曾是鮮卑、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族文化交融互滲的接壤地帶;現時則是薩滿教、佛教、道教以及各種民間信仰雜糅互補的地區。這種“雜神供奉”的民間信仰形式,更是遠古傳承下來的“萬物有靈”的觀念的直接反映。民間信仰奉行實用主義,天災人禍頻仍,哪路神仙也得罪不得,到時候不知道用得到誰,反正是“禮多神不怪”。

東院“羅鍋王”的大兒子,是個出名的強種,“叫他往東他偏往西,叫他攆狗他偏攆雞”。他看到東房山牆旁有個兩三米寬的過道,青棵子裏麵豬屎夾雜著人糞尿,氣味臊臭難聞,便要用土坯把它堵死。

“羅鍋王”說:“祖輩傳留,從來都是這樣。使不得,絕對使不得!”

強種卻梗著脖子,沉著臉,完全不管這一套,硬是托坯和泥,把過道給砌死了。一切倒也安然。不料,半年過後,他的九十一歲的老奶奶,正扶著門框同家人說話,說著說著,涎水下來了,沒等接來“藥房郎中”,人已經斷氣了。於是,左鄰右舍都說,這是堵空場造下的罪孽。你把胡仙的通道堵死了,還能善罷甘休嗎?人們一麵說,一麵指點著房後供奉胡仙的“小堂子”,說胡仙平素住在門前的沙山上,“小堂子”是享受香火、施威顯聖的場所,你把通道給堵死了,神仙還怎麼過來過去?

強種剛一說出:“既然是神仙,還找不著通道?”冷不防被“羅鍋王”一巴掌扇了個大趔趄。

在舊日的莊稼院裏,長輩的人勤勞一生,如果沒能為兒孫蓋上幾間住房,那會是死了也難以瞑目的。

房子怎麼蓋呢?小時候我倒見過。先是燕子壘巢似的準備著物料。頭一兩年,就要在院子裏托出很多土坯,曬幹後摞起來,壘成一列列的土坯牆,上麵苫著稗草;還要備下全套的檁材、房梁、柱腳、椽子,橫七豎八地堆放在門前。砌牆、鋪頂的材料,絕大多數家庭都是用泥土、蘆葦、茅草;隻有實力雄厚的大戶人家,才能從幾十裏外買回一車車石頭,再備下足夠的青磚、紅瓦。

不分貧富,凡是擇地蓋房,都毫無例外地要看風水、定房向—這是大事中的大事。請來個風水先生,高高的,瘦瘦的,黃麵皮,灰褂子,一副不大的細邊圓眼鏡,鬆鬆地架到鼻梁上,旁麵總要跟著一個端羅盤的小廝。院裏院外,左邊右邊,南一趟北一趟,不停地看,不停地量,一直捱到日頭栽西。回到屋裏,在飯桌前盤腿坐定,一壺酒、四盤菜,一邊吃一邊叨念著什麼,然後就著豆油燈,用毛筆圈畫出一個單子,才算了事。這裏說的是小門小戶;名門巨富當然就更是講究了。